蚂蚁一般,行踪无定,居止不安;就是冯君衡这小子。自从听见他姑妈有意将金蝉小姐许配于他,他便每日跑破了门,不时的往来。若遇见员外,他便卑躬下气,假作斯文。那一宗胁肩谄笑,便叫人忍耐不得。员外看了,总不大合心。若是员外不在跟前,他便合他姑妈讪皮笑脸,百般的央告,──甚至于屈膝,只要求冯氏早晚在员外跟前玉成其事。
  偏偏的有一日凑巧,恰值金蝉小姐给冯氏问安。娘儿两个正在闲谈。这小子他就一步儿跑进来了。小姐闪躲不及。冯氏便道:“你们是表兄妹,皆是骨肉,是见得的。彼此见了。”小姐无奈,把袖子福了一福。他便作下一揖去,半天直不起腰来。那一双贼眼,直勾勾的瞅着小姐。旁边绣红看不上眼,簇拥着小姐回绣阁去了。他就痴呆了半晌。他这一瞧不是人;是人,没有那末瞧的。
  自那天见了小姐之后,他便谋求的狠了,恨不得立刻到手。天天来至柳家探望。这一天刚进门来,见院内拴着一匹白马,便问家人道:“此马从何而来?”家人回道:“是武进县颜姑爷骑来的。”他一闻此言,就犹如平空打了个焦雷,只惊得目瞪痴呆,魂飞天外。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暗想:“此事却怎么处?”只得来到书房见了柳洪。见员外愁眉不展,他知道:“必是为此事发愁。想来颜生必然穷苦之甚。我何不见他,看看他倒是怎么的光景。如若真不象样,就当面奚落他一场,也出了胸中恶气。”想罢,便对柳洪言明,要见颜生。柳洪无奈,只得将他带入幽斋。他原打算奚落一场。谁知见了颜生,不但衣冠鲜明,而且像貌俊美,谈吐风雅,反觉得局蹐不安,自惭形秽,竟自无地可容,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柳洪在旁观瞧,也觉得妍媸自分,暗道:“据颜生像貌才情,堪配吾女。可惜他家道贫寒,是一宗大病。”又看冯君衡耸肩缩背,挤眉弄眼,竟不知如何是可。柳洪倒觉不好意思,搭讪着道:“你二人在此攀话,我料理我的事去了。”说罢,就走开了。
  冯君衡见柳洪去后,他便抓头不是尾,险些儿没急出毛病来。略坐一坐,便回书房去了。一进门来,自己便对穿衣镜一照,自己叫道:“冯君衡呀,冯君衡!你瞧瞧人家是怎么长来着,你是怎么长来着。我也不怨别的,怨只怨我那爹娘,既要好儿子,为何不下上点好好的功夫呢?──教导教导,调理调理,真是好好儿的,也不至于见了人说不出话来。”自己怨恨一番。忽又想道:“颜生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又何必怕他呢?这不是我自损志气么?明日倒要仗着胆子与他盘桓盘桓,看是如何。”想罢,就在书房睡了。
  到了次日,吃毕早饭,依然犹疑了半天。后来发了一个狠儿,便上幽斋而来。见了颜生,彼此坐了。冯君衡便问道:“请问你老高寿?”颜生道:“念有二岁。”冯君衡听了不明白,便“念”呀“念”的尽念。颜生便在桌上写出来。冯君衡见了,道:“哦!敢则是单写的二十呀。若是这么说,我敢则是念了。”颜生道:“冯兄尊齿二十了么?”冯君衡道:“我的牙却是二十八个,连槽牙。我的岁数却是二十。”颜生笑道:“尊齿便是岁数。”冯君衡便知是自己答应错了,便道:“颜大哥,我是个粗人,你和我总别闹文。”
  颜生又问道:“冯兄在家作何功课?”冯君衡却明白“功课”二字,便道:“我家也有个先生,可不是瞎子,也是睁眼儿先生。他教给我作甚么诗,五个字一句,说四句是一首,还有什么韵不韵的。我那里弄的上来呢。后来作惯了,觉得顺溜了,就只能作半截儿。任凭怎么使劲儿,再也作不下去了。有一遭儿,先生出了个“鹅群”叫我作,我如何作得下去呢。好容易作了半截儿。……”颜生道:“可还记得么?”冯君衡道:“记得的很呢。我好容易作的,焉有不记得呢。我记是:“远看一群鹅,见人就下河。””颜生道:“底下呢?”冯君衡道:“说过就作半截儿,如何能彀满作了呢?”颜生道:“待我与你续上半截,如何?”冯君衡道:“那敢则好。”颜生道:“白毛分绿水,红掌荡清波。”冯君衡道:“似乎是好。念着怪有个听头儿的。还有一遭,因我们书房院子里有棵枇杷,先生以此为题。我作的是:“有棵枇杷树,两个大槎枒。””颜生道:“我也与你续上罢。“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
  冯君衡见颜生又续上了,他却不讲诗,便道:“我最爱对对子。怎么原故呢?作诗须得论平仄押韵,对对子就平空的想出来。若有上句,按着那边字儿一对,就得了。颜大哥,你出个对子我对。”颜生暗道:“今日重阳,而且风鸣树吼。”便写了一联道:“九日重阳风落叶。”冯君衡看了半天,猛然想起,对道:““八月中秋月照台”。颜大哥,你看我对的如何?你再出个我对。”颜生见他无甚行止;便写一联道:“立品修身,谁能效子游子夏?”冯君衡按着字儿,扣了一会,便对道:“交朋结友,我敢比刘六刘七。”颜生便又写了一联,却是明褒暗贬之意。冯君衡接来一看,写的是:“三坟五典,你乃百宝箱。”便又想了,对道:“一转两晃,我是万花筒。”他又磨着颜生出对。颜生实在不耐烦了,便道:“愿安承教你无门。”这明是说他请教不得其门。冯君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