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沿门托钵,到了夜间,就在人家屋檐底下歇宿。人家吃不了的饭,一碗半碗,要来充饥;讨下来的钱,将去到乞丐烟馆里买鸦片吃。他自己思量,这山西地面,风俗俭朴,不比吴地奢华,讨饭不能过活,做乞丐要到南方去做,于是一路讨饭向江苏来。
  论年不论月的走,好容易讨饭讨到了江苏。恰值隆冬时候,彤云密布,大雪飞来,天气十分寒冷。乞丐身上,破衣褴褛,百结悬鹑,怎抵得住那一天风雪?
  一日,这乞丐冻僵在茅厕旁边,看看待毙,却好有一人来登坑,走入厕所,见个乞丐睡在那里,倒也不在意。一面出恭,一面看那乞丐,见他头发蓬蓬,已结成了饼;头上连顶开花帽子都没有;身上一件破棉袄,千孔百洞,老棉絮拖在外边;下身穿着条穷裤,简直连裤裆都没有。
  那人以为他冻死了,登完坑,再朝他看,觉着尚有口气,那人看得可怜,身边摸出三五百铜钱,教他去买条旧裤,多下来的买些饭充饥。斯时却值天晴雪霁,那乞丐慢慢的爬起来,拿着铜钱,快快地往市梢头走。走过一爿叫花烟馆,停住了步不走,那烟馆里面冲出一股鸦片臭气,他闻了似乎熬不住瘾发,就拿钱去买鸦片烟吃。吃了一顿烟,出到大门外来向太阳。
  可巧舍钱与他的那人经过,见了他,问道:“ 你这乞丐,适才我 与 你 的 钱,为 什 么 你 不 去 买 裤 着?蹬 在 此 何干?”乞丐不响,那人又问他的钱:“究竟在身上不在身上?买一条旧裤还不够么?”乞丐停了半晌,说道:“用了。” 问他怎样用法?他道:“买烟吃了。”
  那人探头向门里一望,见一班烟鬼,都是垢面蓬头,横七竖八的躺在乱草铺上吃烟,口中喷出来的烟气臭得难当。遂大骂乞丐:“ 死囚畜生!你有钱就买烟吃,怪不道要讨饭!”
  那乞丐道:“老爷,你不要动气,我不吃烟,也不要做乞丐,吃烟就是做乞丐的根苗。我小时也曾读过书的,什么《神童诗》我都读过。那开卷便是说:‘ 天子重烟膏,文章不用了,万般皆下品,惟有鸦片高!’ 适才的钱,不瞒你老人家说,实实在在买鸦片吃了。吃饱了烟,这老大西风,穷骨头到还耐得;要是没有烟吃,瘾发了,真熬不住一刻。我方才僵在那茅厕上面,半是冻僵,一半还为着烟瘾呢。老爷你救人只要救得人活,管什么吃烟不吃烟?”
  那人大怒,骂道:“死囚!我看你去死不远,不久终成饿鬼。你不是吃的烟,竟是吃的屎!” 那烟铺里的烟鬼,听说吃屎,大家不答应这句话,出来要与他为难,那人看势头不好,自己不值得和这些叫花烟鬼扳谈,拔步便走。那些烟鬼,得意扬扬,仍旧向里面去吃烟。
  这仲勋后来就有那些叫花烟鬼,荐他做个更夫。那更夫的职守,是巡警打更,终夜不睡,吃鸦片人充当,最为合宜,所以更夫统通都是吃鸦片的。列位不信,可留心看一看,更棚里个更夫,日间困着像只死狗,夜间起来,吃足了烟,再出去巡更,却从不会困失时,这就是更夫吃烟的好处。
  闲话休提。再说这给钱与乞丐的人,姓苗名大年,号秀夫,是丹阳县里的秀才。平日以训蒙糊口,终年坐着张冷板凳,觉着毫无生趣,思量出门去阅历几年,或者求得个异路功名。后来有个朋友,荐他到安徽寿州去就馆,他十分得意,拼当家事,即欲启行。
  这日去看他一个知己朋友,那朋友姓许名宗濂,号藕舲,家世清华,是丹阳望族,与苗秀夫是个同窗知己。这日秀夫正要去看他,恰巧在路上遇见,两人就到茶肆吃茶。苗秀夫告诉他要到寿州去就馆,他道:“极好,这训蒙本来没有道理,但官场是个势利世界,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你出客衣服,总须办几件,这方袖马褂是第一件出场行头,你有么?”秀夫道:“ 我没有,我也知道要置备几件新鲜衣服,但现在盘川够了,却没办衣服的费,意欲与你相商。”藕舲道:“知己朋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送你二十金程仪,明日教下人送到府上,但有一事相托,你到 寿 州,那 寿 州 斗 多 带 几 只 回 来。” 秀 夫 笑 道:“这个自然,老兄的日常用品,小弟哪有不放在心上。” 两人闲谈一回,各自归家。
  秀夫到了明日,等到日中,不见许藕舲家送钱来,心中着实焦急。忽然想到他是吃烟的,如今尚未翻身,我倒在此呆等,他说了总是要送来的,不曾撒谎。我何不先去置办衣服,如今做是来不及,好在衣庄上各种都有。
  吃了饭,拿了洋钱,走到街坊,看见一爿衣庄,倒也很大,衣摊上面,立着一个伙计,在那里叫摊,旁边拥着许多乡下人,看的看,买的买。秀夫朝里一看,那伙计们做生意,忙得落乱,柜台里面,地当中立着一个伙计,捧着枝水烟筒,在那里吃水烟。
  他便走上去朝他点一点头,说道:“ 买衣服。” 那人对他一相,似睬不睬的把头略为一点,问道:“你要买什么衣服,那边叫摊上去拣,中意就是了。” 秀夫道:“ 我要买好的。”那人道:“挂在那里都是好的,你自己看罢。”
  秀夫肚里思量:“这个伙计,两只眼睛发直,看是在那里想心思,倒把生意丢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