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的一怔,半晌道:“好极,好极。人生聚散,本是常有的事。”遂唤梁妈进屋,说有几件东西,叫她带过去,免得搬家以后,仍有纠葛。梁妈接过一看,却是一堆乱书,也有破笔残墨等物,共总捆了一捆,交给梁妈道:“你问问姨太太,这院存的东西,尽管指明来取。”
  梁妈一面答应,出了两院街门,原来自不走穿堂后,两院是各走一门,拐过一个小湾,方才到了。是日德氏母子有事外出,只有三蝶儿在家,正在房内做活。一见梁妈过来,拿着一捆乱书,随问道:“半天晌午,你怎的这么闲在?”一面说,一面让她坐下,打听典房的事情怎么样了,大爷可在家么?梁妈请了个安,笑嘻嘻的道:“大爷请姨太太安,问大爷、二爷并姑娘的好。叫我过来打听,姨太太几时搬家?我们过来帮忙,”说着,把一捆乱书,放在桌上道:“这是这里大爷在两院存的,大爷叫我拿来。还说两院儿有什么东西,请姨太太指明,我给送过来。搁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大爷也都忘了。”三蝶儿听了此话,很为诧异,看了看一捆乱书,原无要紧物件,何苦这样生分呢?莫非听了搬家,玉吉气了?因问道:“大爷想起什么来,这样细心,难道自今以后,不见面了不成?”随说把手巾活计放在一旁,下地张罗茶水。又把书捆打开,翻腾一遍,皆是些乱书残纸。惟有一本,是自己三四年前摹着写的。翻开一看,有当日灯下,玉吉写的对联,字迹模模糊糊,犹可辨认。写道是:“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三蝶儿触起伤感,回环看了两遍,不禁眼辣鼻酸,几乎掉下泪来。梁妈只顾饮茶,猜不明什么缘故。只见三蝶儿脸上,忽然一红,忽又一白,一会把仿本放下,一会又拾了起来,仿佛有无限伤心,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有心要劝解两句,又想三蝶儿心里,不乐意听,只得说些闲话,差了过去。又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三蝶儿冷冷的,很有不高兴的样子。忽问梁妈道:“到底你们大爷什么意思?你要实告我说,若这么骂人,姨太太虽不明白,我却不糊涂。”梁妈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的事,又不知从何说起,因陪笑道:“姑娘错得了。我们大爷可不是那样人。”三蝶儿点头道:“我也知道,但是我心里……”说到这里,自悔失言,不由得脸色一红,便缩口不言了。梁妈道:“姑娘放心,送来这些个东西,原是我们大爷的好意,恐怕二爷念书,有用得着的,所以叫我送来,并非有什么意思。难道大爷为人,姑娘还不知道么?”三蝶儿点了点头,想着也是。又想玉吉人品,最为浑厚,断不是满腹机械的可比。随用别的话,粉饰一番,免使梁妈心里别生疑惑。一时德氏、常禄先后回来,梁妈说了会儿话,也就去了。
  那晚德氏熟睡,三蝶儿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常禄等素知三蝶儿性情,时常的无事闷坐,不是皱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因为什么,常常坠泪。先时还背着母亲暗去劝解,后来成天论月,常常如此,也都不理论了。这日独对残灯,洒了回泪,把仿本打开,一手在桌上画着,研究那对联的意思。一会合上本,默想当日的景象,又自伤感一番,不肖细提。德氏将住房租妥,订日迁移。常禄亦挑了巡警,自去任差。一切繁文细事,亦不多表。光阴如驶,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德氏与玉吉分居,过了一个年头儿了,是时玉吉的家业,已经败落。玉吉是好学的书生,作不得别项营业,日间无事,只靠着读书破闷。厨中无米,自己也不知筹划。临到无如何时,便令梁妈出去,叫个打鼓担儿来,先卖无用的器皿,后卖顶箱竖柜。常言说坐吃山空,真是一点儿不假。卖来卖去,连破书残帖也卖尽了。每日为早晚两餐,急得满屋转磨。看看这件东西,又看看那件东西。看了半日,亦没有能值几文的了。幸而这玉吉心里,极其开畅,梁妈也深明大义,看着玉吉如此,不忍辞去,反倒一心一意的,帮着玉吉兄妹,过起日子来。这日在门外散闷,要叫个打鼓担儿过来,卖些东西,好去买米。忽见有一婆子走来,唤着梁妈道:“梁妈好哇。”梁妈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不是旁人,原来是旧日街坊惯于说媒的贾婆。梁妈请了安,让她进去坐着,说家里没别人,我们大爷和姑娘,你也都认得,为什么不进去呢?贾婆摇着头直是不肯,二人在墙阴之下,就叙起陈话儿来,贾婆道:“大爷的亲事。怎么样了?”梁妈道:“还说呢!我们老爷太太一去世,家业是花净了,亲事亦不能提了。”随把玉吉景况,并现在已与德氏断绝往来的话,细说一遍。贾婆道:“哟,怪不得呢,有几天我见了阿大姐,她说姑娘大了,叫我有合式的人家,给她提着。我想他们当初既有成议,怎么又另找人家儿呢。记得前年夏天,我碰过阿大姐的钉子,那时有挺好的人家,她不肯吐口话儿,她说跟西院玉吉,已经有人说着呢。此时又急着说婆家,叫我可哪儿说去哪。”一面说,又问现在玉吉于此事怎么样?梁妈听了此话,犹如一个霹雷,打到头顶上来了。本想忍耐几年,等着玉吉除服,德氏有回心转意,成全了美满姻缘,岂不是一件好事。今听贾婆一说,前途已经绝望。登时不好发作,只好一答一和,探听德氏消息。其实心里,早已替着玉吉灰了一半。说话间,脸上变颜变色的。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