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拜月亭》,系是北剧,或君美演作南戏,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优人,第以谐谑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与白而歌舞登场如今之戏子者;又皆优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习现成本子,俟主人拣择,而日日此伎俩也。如优孟、优旃、后唐庄宗,以迨宋之靖康、绍兴,史籍所记,不过“葬马”、“漆城”、“李天下”、“公冶长”、“二圣环”等谐语而已。即金章宗时,董解元所为《西厢记》,亦第是一人倚弦索以唱,而间以说白。至元而始有剧戏,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窍由天地开辟以来,不知越几百千万年,俟夷狄主中华,而于是诸词人一时林立,始称作者之圣,呜呼异哉!

南戏曲,从来每人各唱一只。自《拜月》以两三人合唱,而词隐诸戏遂多用此格。毕竟是变体,偶一为之可耳。

《琵琶》工处甚多,然时有语病,如第二折【引】“风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无有”,三十一折【引】“也只为我门楣”,皆不成语。又蔡别后,赵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减祥鸾罗幌,香消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后又曰“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璁,箫条朱户”等语,皆过富贵,非赵所宜。二十六折【驻马听】“书寄乡关”二曲,皆本色语,中“着啼痕缄处翠绡斑”二语,及“银钩飞动彩云笺”二语,皆不搭色,不得为之护短。至后八折,眞伧父语。或以为朱教豫所续,头巾之笔,当不诬也。

弇州谓“《琵琶》‘长空万里’完丽而多蹈袭”,似诚有之。元朗谓其“无蒜酪气,如王公大人之席,駞峰、熊掌,肥腯盈前,而无蔬、笋、蚬、蛤,遂欠风味。”余谓:使尽废駞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说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连环》而外,如《荆钗》、《白兔》、《破窑》、《金印》、《跃鲤》、《牧羊》、《杀狗劝夫》等记,其鄙俚浅近,若出一手。岂其时兵革孔棘,人士流离,皆村儒野老涂歌巷咏之作耶?《杀狗》,顷吾友郁蓝生为厘韵以饬,而整然就理也,盖一幸矣。

元初诸贤作北剧,佳手迭见。独其时未有为今之南戏者,遂不及见其风槩,此吾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马、关、郑辈,创法甚严。终元之世,沿守惟谨,无敢踰越。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声韵,往往离错。作法于凉,驯至今日,荡然无复底止,则两君不得辞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谓:“《吕蒙正》内‘红妆艳质,喜得功名遂’,《王祥》内‘夏日炎炎,今个最关情处,路远迢遥’,《杀狗》内‘千红百翠’,《江流》内‘崎岖去路赊’,《南西厢》内‘团圆皎皎’、‘巴到西厢’,《翫江楼》内‘花底黄鹂’,《子母冤家》内‘东野翠烟消’,《诈妮子》内‘春来丽日长’,皆上弦索,正以其辞之工也。”亦未必然。此数曲昔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谓:“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辞为也!

《明珠记》本唐人小说,事极典丽,第曲白类多芜葛。仅“良宵杳”一套,不特词句婉俏,而转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谓“其兄凌明给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调名殊不佳,【尾声】及后【黄莺儿】二曲俱俚率不称,若出两手,何耶?

《中原音韵》十七宫调,所谓“仙吕宫清新绵邈”等类,盖谓仙吕宫之调,其声大都清新绵邈云尔。其云“十七宫调各应于律吕”,“于”字以不娴文理之故。《太和正音谱》于仙吕等各宫调字下加一“唱”字,系是赘字。然犹可以“唱”代“曲”字,谓某宫之曲,其声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则大拂理矣!岂作仙吕宫曲与唱仙吕宫曲者,独宜清新绵邈,而他宫调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为本文累也。

论曲,当看其全体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韵偶合,而曰某人、某剧、某戏、某句、某句似元人,遂执以槩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仅如下算子、画格眼、垛死尸,则赵括之读父书,故不如飞将军之横行匈奴也。

当行本色之说,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之说诗。沧浪以禅喻诗,其言:“禅道在妙悟,诗道亦然。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有透彻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又云:“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又云:“须以大乘正法眼为宗,不可令堕入声闻辟支之果。”知此说者,可与语词道矣。

作词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研,俾无累功令,易耳。然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无字。即作曲者用绮丽字面,亦须下得恰好,全不见痕迹碍眼,方为合作。若读去而烟云花鸟、金碧丹翠、横垛直堆,如摊卖古董,铺缀百家衣,使人种种可厌,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间,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强为避忌,如易“地”为“土”,改“宇”作“厦”,致与上下文生拗不协,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顺其自然之为贵耳。

南曲之有阴阳也,其窍今日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