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间,则文人之力,果足以掩盖帝王之威力也。

  又曰:果人人能知后来之事,孰则更愿长生?但使后此有未来之不幸,为我前知,则忧烦愿虑之心,宁何时息耶?果祸事未来之前,克日知其必至,则未被祸之前数日,又何有宁贴之时?故凡事以不推测为佳。呜呼,达哉!长生之人,犹海舶中不眩晕之人也。尽人皆僵皆呕,卽一人独行独饮独食,又何生趣之有?每见年至九十之人,往往为曾、玄之所厌恶,此犹其小者;果见亲知死亡都尽,累年伤心,已不可堪,况祸事尤在不可知之列,知有后来之祸事,则愿长生又何乐趣?且祸事未来,吾已前知,虽以郭璞之能,知所祈禳,如衔刀登厕之类,终亦何补?矧天数所在,又焉能逃?所以名为造化者,正使人以难知之巧,不惟祸至无端,卽福至亦无端。故知命之达人,全不用推测。鄙人生平未尝问卜求祷等等,卽早知其无用,故不为耳。

  又曰:天下有太过之事,必有太过之事与之相抵。此言大有史识。魏武之篡汉,而司马氏卽蚀其子孙;司马氏之奸谋,而子元子上,奸乃尤甚,然八王之祸,兄弟屠戮,及于南渡,又为寄奴所有,国中初无宁日,所谓太过相抵者,乃加甚焉。货之悖入悖出,言之悖出悖入,其应如响。故欲立身安命,当自不贪便宜始。

  又曰:凡得意之事,应念而来,则欣慰之情亦减,惟阅历久者始知之。饥者之久不得肉,旣得少肉,卽骨胔咀嚼亦有余甘;寒者之久不得衣,旣得木棉,卽鹑衣百结,亦有余暖。膏粱子弟,所以日无欢意,至于穷奢极欲,人望之如神仙中人,不知当局之愿望,亦咸有所不足,正以求则得之,转无意味也。

  又曰:凡能激人甘死如饴者,特须臾之勇气,更为人鼓励,卽立捐其躯。呜呼!黄花冈上之英雄,多吾闽之聪眀子弟也,虽未必为人所激而然。然耳听满乎前淸之弊政,又耻为外人所凌轹,故不顾身,于是闻风兴起。少年之言革命者,几于南北皆然。一经事定,富贵利达之心一萌,往日勇气,等诸轻烟,逐风化矣。呜呼!死者已矣,生者尤当知国耻为何物。舍国仇而论私仇,泯政见而争党见,隳公益而求私益,国亡无日矣。

  又曰:欧洲之视工人,为格滋卑,谓长日劳动,与机器等。田夫之见轻于人为尤甚,工艺则较农夫略高。呜呼!此为中国今日言耶?抑为欧洲昔日言耶?欧洲昔日之俗,卽中国今日之俗。卢骚去今略远,欧俗或且如是。今之法国,则纯以工艺致富矣;德国亦肆力于工商,工商者国本也。独我国之少年,喜逸而恶劳,喜贵而恶贱,方前淸叔末之年,纯实者讲八股,佻猾者讲运动,目光专注于官场,工艺之衂,商务之靡,一不之顾,以为得官则万事皆足,百耻皆雪,而子孙亦跻于贵阀。至于革命,八股亡矣,而运动之术不亡,而代八股以趋升途者,复有法政。于是父兄望其子弟,及子弟之自期,而目光又专注于官场,而工艺之衂,商务之靡,仍弗之也。譬之赁舆者,必有舆夫,舆乃可行,今人咸思为生舆之人,又人人恒以舆夫为贱,谁则为尔抬此舆者?工商者,养国之人也,聪眀有学者不之讲,俾无学者为之,欲与外人至聪极明者角力,宁能胜之耶?不胜则财疲而国困,徒言法政,能为无米之炊乎?呜呼!法政之误人,甚于八股,此意乃无一人发其覆,哀哉,哀哉!癸丑三月三日畏庐林纾记。

  ○《滑稽外史》短评数则

  民国三年(1914)
  林纾
  迭更司,古之伤心人也。按其本传,盖出身贫贱,故能于下流社会之人品,刻划无复遗漏,笔舌所及,情罪皆眞,爰书旣成,声影莫遁。而亦不无伤于刻毒者,以天下旣有此等人,则亦不能不揭此等事,示之于世,令人人有所警醒,有所备豫,亦禹鼎铸奸,令人不逢不若之一佐也。

  书中述老而夫事,则心蛇蝎而行虎狼,卽俗所谓冷血物也。老而无子,积资谁属,初不之计,但解离人之妻,孤人之子,陷人之穉弱,覆人之家产,一不之动。其机心大类火车、轮舶之马力,火车、轮舶二物,非长日看人离别者耶?然其机自运弗已,轧轧之声,万不因人之伤离哭别为稍停;又类东巿决囚之伍佰,无论忠臣、义士,一落其手,但有断头,初不能偶然有感于心者,其人固以司杀为职也。老而夫职不司杀,又非无知之机器,而其作用乃与二者正同,吾方知利令智昏一语,非无见而漫言者也。

  冒利之夫,终身未尝虑祸,又未尝虑及果报,正自有说,金钱之进如流水,存而不用,一心泰然。见人皆觉可怜,顾怜人而仍不肯施舍者,正谓吾以苦心虑贫之故,经营而得此资,若因施舍而罄,是自趣于贫,其智讵不更出贫者之下?故怜人之贫,正复自怜其智,殆谓我今破资以赈汝,我一落寞,又谁从而赈我者?我惟不贫,而有防贫之思,故不趣于贫。且汝贫又何与我事?日复一日,善念渐遏,防贫之计亦渐精,以为偶一施舍卽足取贫,吾何不智至此?于是刻核施之亲戚,抑勒待其子孙。而子孙眼热金多乃不能用,又思此产属我,汝死,产又焉遁?则又不念彼祖彼父之居积取盈,心皆为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