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眞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眞无者乎?卽眞无矣,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然则吾人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己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片白茫茫大地眞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难者又曰:「人苟无生,则宇宙间最可宝贵之美术不亦废欤?」曰:「美术之价値,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値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値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罣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値。何则?美术之价値,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旣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敎,如印度之婆罗门敎及佛敎,希伯来之基督敎,皆以解脱为唯一之宗旨,哲学家如古代希腊之拍拉图,近世德意志之叔本华,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脱。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敎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之论法,其眞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敎及哲学说,徒属想象而已。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故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第四编之末力护其说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发现也为最着,故完全之贞操乃拒绝意志,卽解脱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则,固自最确实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则人类之灭绝,自可立而待。至人类以降之动物,其解脱与堕落亦当视人类)(以为准。吠陁之经典曰:「一切众生之待圣人;如饥儿之望慈父母也。」基督敎中亦有此思想。列休斯于其「人持一切物归于上帝」之小诗中曰:「嗟汝万物灵,有生皆爱汝,总总环汝旁,如儿索母乳,?之适天国,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秘学者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约翰福音》云:『余之离世界也,将引万物而与我俱,基督岂欺我哉!』夫善人固将持万物而归之于上帝,卽其所从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为人而造,又各自相为用,牛羊之于水草,鱼之于水,鸟之于空气,野兽之于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携之以归上帝。」彼意盖谓人之所以有用动物之权利者,实以能救济之之故也。于佛敎之经典中亦说明此眞理。方佛之尙为菩提萨埵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兮,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九二页)

  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尙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事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尙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尙乌号。人间地狱眞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祗合老尘嚣。

  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湼盘之说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夫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今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