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人生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逹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逹于何时,则尙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卽,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第五章余论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卽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卽纳兰性德,其说要非无所本。案性德《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又《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云:「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莫敎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徧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如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为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此论本为绘画及雕刻发,然可通之于诗歌小说)。其言曰:

  人类之美之产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释之。卽意志于其客观化之最高级(人类)中,由自己之力与种种之情况而打胜下级(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领其物质。且意志之发现于高等之阶级也,其形式必复杂,卽以一树言之,乃无数之细胞合而成一系统者也。其阶级愈高,其结合愈复。人类之身体乃最复杂之系统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别之生活,其对全体也,则为隶属,其互相对也,则为同僚,互相调和以为其全体之说明,不能增也,不能减也,能如此者则谓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见者也。顾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术中则何如?或有以美术家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无美之预想存于经验之前,则安从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与不完全者相区别哉?且自然亦安得时时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无缺哉?或又谓美术家必先于人之肢体中,观美丽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构成美丽之全体,此又大愚不灵之说也。卽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丽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卽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卽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吾人于观人类之美后始认其美,但在眞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