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

  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

  兹举其壮美者之一例,卽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昧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有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向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已瞧着宝玉笑,两个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眞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値相联络也。

  第四章《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値

  自上章观之,《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値卽存乎此。然使无伦理学上之价値以继之,则其于美术上之价値尙未可知也。今使为宝玉者,于黛玉旣死之后,或感愤而自杀,或放废以终其身,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値可也。何则?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値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黄仲则《绮怀》诗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结束铅华归少作,屛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其一例也。《红楼梦》则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脱,如前二章所说,兹固不俟喋喋也。

  然则解脱者,果足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观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宝玉者,固世俗所谓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虚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类,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为人类之法则,顺之者安,逆之者危,顺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类中,吾固不能不认普通之道德之价値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谓之绝对的道德可也。然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诗人之所悲歌,哲学者之所瞑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红楼梦》第一回之神话的解释,亦于无意识中暗示此理,较之《创世记》所述人类犯罪之历史尤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旣为鼻祖之误谬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误谬,反复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之,则彼固可谓干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误谬,而不忍反复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乎!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而已。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