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两社会之隔绝反对,而乃取小说之力,与夫情之一脉沟而通之,则文学家不能辞其责矣。吾非必谓情之一字吾人不当置齿颊,彼福格苏朗笏之艳伴,苏菲亚、绛灵之情人,固亦儿女英雄之好模范也。若乃逞一时笔墨之雄,取无数高领、窄袖、花冠、长裙之新人物,相与歌泣于情天泪海之世界,此其价値,必为靑年社会所欢迎,而其效果则不忍言矣。天下有至聪明之人,而受至强之迷信者,文明国之道德与法律是也。非独文眀国然,彼观《游山》、《烤火》、《御碑亭》之剧本,与夫《聊斋志异》、《聂小倩》、《秋容》、《小谢》之鬼史,或尝以见色不乱,反躬而自律焉。南山有鸟,北山张罗,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凛然高义之言,其视宓妃、神女之赋,劝百而讽一者,固殊矣。故吾所崇拜夫文明之小说者,正乐取夫《西厢》、《红楼》、《淞隐漫录》旖旎妖艳之文章,摧陷廓淸,以新吾国民之脑界,而岂复可变本而加之厉也?夫新旧社会之蜕化,犹靑虫之化蝶也,蝶则美矣,而靑虫之蠋则甚丑。今吾国民当蜕化之际,其无以彼靑虫之丑而为社会之标本乎?曩者,少年学生,粗识自由平等之名词,横流滔滔,已至今日,乃复为下多少文明之确证,使男子而狎妓,则曰:我亚猛着彭也,而父命可以或梗矣。(《茶花女遗事》今人谓之外国《红楼梦》)女子而怀春,则曰:我迦因赫斯德也,而贞操可以立破矣。(《迦因》小说吾友包公毅译,迦因人格向为吾所深爱,谓此半面妆文字胜于足本。今读林译,卽此下半卷,内知尙有怀孕一节。西人临文不讳,然为中国社会计,正宜从包君节去为是。此次万千感情,正读此书而起。)精灵狡狯,惑媚男子,则曰:我厄尔符利打也,而在此为闺女者,在彼卽变名而为荡妇矣。《双线记》一名《浅红金钢钻》欧化风行,如醒如寐,吾恐不数十年后,握手接吻之风,必公然施于中国之社会,而跳舞之俗且盛行,羣弃职业学问而习此矣。(西俗斗牌,颇通行男女社会,此亦吾民俗所欢迎也。)吾东洋民族国粹,有大胜西人者数事:祖先之敎盛行一也,降将不齿于军事二也。至男女交际之遏抑,虽非公道,今当开化之会,亦宜稍留余地,使道德法律得恃其强弩之末以绳人,又安可设淫词而助之攻也?不然,而吾宁主张夫女娲之石,千年后之世界,以为打破情天、毒杀情种之助。谓须眉皆恶物,粉黛尽骷髅,不如一尘不染,六根淸净之为愈也。又不然,而吾宁更遵颛顼(颛顼之敎,妇人不避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祖龙(始皇励行男女之大防,详见会稽石刻。)之遗敎,励行专制,起重黎而使绝地天之通也。呜呼!岂得已哉!

  原载《新小说》第二卷第五期

  ○中国历代小说史论

  光绪三十三年(1907)
  天僇生
  天僇生旣堕尘球,历寒暑二十有奇,榜其门曰「痛心之斋」,铭其室曰「忧患之府」,极人世所欢欣慕思之境,举不之好,而独嗜读书。举四千年之书史,发其扃读之,则亦有好有不好,而独大凑其心思智慧以读小说。旣编为史,复从而论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仲尼因百二十国宝书而作《春秋》,其恉隐,其词微,其大要归于惩恶而劝善。仲尼殁而微言绝,《春秋》之恉,不襮白于天下,才士焉忧之,而小说出。盖小说者,所以济《诗》与《春秋》之穷者也。荐绅先生,视小说若洪水猛兽,屛子弟不使观。至近世新学家,又不知前哲用心之所在,日以迻译异邦小说为事,其志非不善,而收效寡者,风俗时势有不同也。吾以为欲振兴吾国小说,不可不先知吾国小说之历史。自黄帝藏书小酉之山,是为小说之起点。此后数千年,作者代兴,其体亦屡变。晰而言之,则记事之体盛于唐。记事体者,为史家之支流,其源出于《穆天子传》、《汉武帝内传》、《张皇后外传》等书,至唐而后大盛。杂记之体兴于宋。宋人所著杂纪小说,予生也晚,所及见者,已不下二百余种,其言皆错杂无伦序,其源出于《青史子》。于古有作者,则有若《十洲记》、《拾遗》、《洞冥记》及晋之《搜神记》,皆宋人之滥觞也。戏剧之体昌于元。诗之宫谱失而后有词,词不能尽作者之意而后有曲。元人以戏曲名者,若马致远、若贾仲明、若王实甫、若高则诚,皆江湖不得志之士,恫心于种族之祸,旣无所发抒,乃不得不托浮靡之文以自见。后世诵其言,未尝不悲其志也。章回弹词之体,行于明淸。章回体以施耐庵之《水浒传》为先声,弹词体以杨升庵之《廿一史弹词》为最古。数百年来,厥体大盛,以《红楼梦》、《天雨花》二书为代表。其余作者,无虑数百家,亦颇有名著云。

  呜呼!观吾以上所言,则中国数千年来小说界之沿革,略尽于是矣。吾谓吾国之作小说者,皆贤人君子,穷而在下,有所不能言、不敢言、而又不忍不言者,则姑婉笃诡谲以言之。卽其言以求其意之所在,然后知古先哲人之所以作小说者,盖有三因:

  一曰:愤政治之压制。吾国政治,出于在上,一夫为刚,万夫为柔,务以酷烈之手段,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士气。士之不得志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