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能文章者,乃着小说,以抒其愤。其大要分为二:一则述已往之成迹,若《隋唐演义》、若《列国志》诸书,言民怒之不可犯,溯国家兴亡盛衰之故,使人君知所惧。一则设为悲歌慷之士,穷而为寇为盗,有狭烈之行,忘一身之危,而急人之急,以愧在上位而虐下民者,若《七狭五义》、《水浒传》皆其伦也。

  二曰:痛社会之混浊。吾国数千年来,风俗颓败,中于人心,是非混淆,黑白易位。富且贵者,不必贤也,而若无事不可为;贫且贱者,不必不贤也,而若无事可为。举亿兆人之材力,咸戢戢于一范围之下,如羊豕然。有跅弛不羁之士,其思想或稍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方且为天下所非笑,而不得一伸其志以死。旣无可自白,不得不假俳谐之文,以寄其愤。或设为仙佛导引诸术,以鸿冥蝉蜕于尘之外;见浊世之不可一日居,而马致远之《岳阳楼》、汤临川之《邯郸记》出焉,其源出于屈子之《远游》。或描写社会之污秽浊乱贪酷淫媟诸现状,而以刻毒之笔出之,如《金甁梅》之写淫、《红楼梦》之写侈、《儒林外史》、《梼机闲评》之写卑劣。读诸书者,或且訾古人以淫冶轻薄导世,不知其人作此书时,皆深极哀痛,血透纸背而成者也。其源出于太史公诸传。

  三曰:哀婚姻之不自由。夫男生而有室,女生而有家,人之情也。然凭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执路人而强之合,冯敬通之所悲,刘孝标之所痛。因是之故,而后帷薄间,其流弊乃不可胜言。识者忧之,于是构为小说,言男女私相慕悦,或因才而生情,或缘色而起慕,一言之诚,之死不二,片夕之契,终身靡他。其成者则享富贵,长子孙;其不成者,则倂命相殉,无所于悔。吾国小说,以此类为最伙。老师宿儒,或以越礼呵之,然其心无非欲维风俗而归诸正,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焉?耳。

  由是以言,而后吾国小说界之价値,与夫小说家之苦心,乃大白于天下。吾尝谓,吾国小说,虽至鄙陋不足道,皆有深意存其间,特材力有不齐耳。近世翻译欧美之书甚行,然著书与巿稿者,大抵实行拜金主义,苟焉为之,事势旣殊,体裁亦异,执他人之药方,以治己之病,其合焉者寡矣。今试问萃新小说数十种,能有一焉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影响之大者乎?曰:无有也。萃西洋小说数十种,问有一焉能如《金甁梅》、《红楼梦》册数之众者乎?曰:无有也。且西人小说所言者,举一人一事,而吾国小说所言者,率数人数事,此吾国小说界之足以自豪者也。

  呜呼!吾国有翟铿士、托而斯太其人出现,欲以新小说为国民倡者乎?不可不自撰小说,不可不择事实之能适合于社会之情状者为之,不可不择体裁之能适宜于国民之脑性者为之。天僇生生平无他长,惟少知文学,苟幸而一日不死者,必殚精极思着为小说,借手以救国民为小说界中马前卒。世有知我者,其或恕我狂也。

  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卷第十一期

  ○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

  光绪三十三年(1907)
  天僇生
  友人某君,昨以《月月小说》报数册见饷,天僇生取而读之。旣卒业,乃作而言曰:呜呼!小说之为道也难矣!昔欧洲十五、六世纪,英帝后雅好文艺,至伊利沙白时,更筑文学之馆,凡当时之能文章者,咸不远千里致之,令诸人撰为小说戏曲,择其有益心理者,为之刊行,读者靡弗感动,而英国势遂崛起,为全球冠。夷考十五、六世纪,适为吾国元明之交,宇宙俶扰靡宁宇,礼乐沦为邱墟。曁乎有明,其压制亦与元等。贤人君子,沦而在下,旣无所表白,不得不托小说以寄其意。当时所著名者,若施耐庵、若王实甫、若关汉、若康武功诸人,先后出世,以传奇小说为当世宗。东西同时,遥相辉映,而结果则各殊者。吾尝谓《水浒传》,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金甁梅》则极端厌世观之小说也;《红楼梦》则社会小说也,种族小说也,哀情小说也。着诸书者,其人皆深极哀苦,有不可吿人之隐,乃以委曲譬喩出之。读者不知古人用心之所在,而以诲淫与盗目诸书,此不善读小说之过也。近年以来,忧时之士,以为欲救中国,当以改良社会为起点,欲改良社会,当以新着小说为前驱。此风一开,而新小说之出现者,几于汗牛充栋,而效果仍莫可一睹,此不善作小说之过也。有此二因,而吾国小说界遂无丝毫之价値。虽然,以是咎小说,是因噎废食之道也。夫小说者,不特为改良社会,演进羣治之基础,抑亦辅德育之所不迨者也。吾国民所最缺乏者,公德心耳,惟小说则能使极无公德之人,而有爱国心,有合羣心,有保种心,有严师令保所不能为力,而观一弹词,读一演义,则感激流涕者。虽然,是非所望今之小说家也。今之为小说者,不惟不能补助道德,其影响所及,方且有破坏道德之惧。彼其着一书也,不曰:吾若何而后警醒国民?若何而后裨益社会?而曰:吾若何可以投时好?若何可以得重赀?存心如是,其有效益与否弗问矣。其旣发行也,广登报章,张皇吿白,施施然号于人曰:内容若何完备,材料若何丰腴,文笔若何雅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