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新知者,固有之矣,然总不如彼更端者之为甚也。故好战、算、书、作客、新知之人,未有不兼好游语、画、家居,故人者;而好游、好语、好画、好家居、好故人之人,容有不好战、不好算、不好书、不好作客、不好新知者?古文之不如今文,亦以其普及之性质,一有限一无限而已。

  请言蓄泄:观陂塘与观瀑布孰乐?观冬树与观春花孰乐?观入定之僧衲与观歌舞之美人孰乐?彼其中虽亦或有甚美者存,而会心固已在远矣。何也?淋漓则尽致,局促则寡悰,常人之情也。文学之中,诗词等韵文,最以蓄为贵者也。然眞能解诗词之趣味者能有几人?小说则与诗词正成反比例者也。抑蓄泄与繁简每相待,然繁简以客观言,蓄?以主观言,故有叙述累千万言而仍含蓄不尽者,亦有点逗仅一二语而已发泄无遗者。泄之为用,如扁鹊所谓见垣一方人,洞悉五?症结,如温渚然犀,魍魉?魅无复遁形,而此术惟小说家最优占之。小说者,社会之X光线也。

  请言雅俗:饮冰室主人常语余,俗语文体之流行,实文学进步之最大关键也。各国皆尔,吾中国亦应有然。近今欧美各国学校,倡议废希腊、罗马文者日盛,卽如日本,近今著述,亦以言文一致体为能事。诚以文之作用,非以为玩器?以为菽粟也。昔有金石家宴客,出其商彝、夏鼎、周敦、汉爵以盛酒食,卒乃主客皆患河鱼疾者浃旬。美则美也,如不适何?故俗语文体之嬗进,实淘汰、优胜之势所不能避也。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故言文分离,此俗语文体进步之一障碍,而卽社会进步之一障碍也。为今之计,能造出最适之新字,使言文一致者上也;卽未能,亦必言文参半焉。此类之文,舍小说外无有也。且中国今日各省方言不同,于民族统一之精神亦一阻力,而因其势以利导之,尤不能不用各省之方言,以开各省之民智。如今者《海上花》之用吴语,《粤讴》之用粤语,特惜其内容之劝百讽一耳。苟能反其术而用之,则其助社会改良者,功岂浅鲜也?十年以来,前此所谓古文、騈文家数者,旣已屛息于文界矣,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剥去华,专以俗语提倡一世,则后此祖国思想言论之突飞,殆未可量。而此大业,必自小说家成之。

  请言虚实:文之至实者,莫如小说;文之至虚者,亦莫如小说。而小说之能事卽于是乎在。夫人之恒情,常不以现历有限之境界自满足,而欲游于他界,此公例也。欲游他界,其自动者有二:曰想,曰梦。其它动者有四:曰:听讲,曰:观剧、曰:看画、曰:读书。然想也者,非尽人而能者也;梦者也,无自主之权者也;听讲与观剧,又必有所待于人,可以乐羣,不可以娱独也。其可以自随者,莫如书画。然径尺之影,一览无余,画之缺点一;但有形式,而无精神,画之缺点二。故能有书焉,导人于他境界,以其至虚,行其至实,则感人之深,岂有过此?小说者,实举想也、梦也、讲也、剧也、画也,合炉而冶之者也。

  由此观之,文学上小说之位置可以见矣。吾以为今日中国之文界,得百司马子长、班孟坚,不如得一施耐庵、金圣叹,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汤临川、孔云亭。吾言虽过,吾愿无尽。

  原载《新小说》第一卷第七期

  ○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

  光绪三十一年(1905)
  松岑
  伟哉!小说之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也。吾读今之新小说而喜。虽然,吾对今之新社会而惧。

  吾欲吾同胞速出所厌恶之旧社会,而入所歆羡之新社会也。吾之心较诸译小说者而尤热,故吾读《十五小豪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险独立,建新共和制于南极也。吾读《少年军》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南美、意大利、法兰西童子之热心爱国,牺牲生命,百战以退虎狼之强敌也。吾读《秘密使者》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苏朗笏那贞之勇往进取,夏理夫傅良温之从容活泼,以探西伯利亚之军事也。吾读《八十日环游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福格之强忍卓绝,以二万金镑博一千九百二十点钟行程之名誉也。吾读《海底旅行》、《铁世界》而亦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有李梦之科学,忍毗之艺术,中国国民之伟大力可想也。吾读《东欧女豪杰》、《无名之英雄》而更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如苏菲亚、亚晏德之奔走党事,次安绛灵之运动革命,汉族之光复,其在拉丁斯拉夫族之上也。吾又读《黑奴吁天录》而悲焉;谓吾国民未来之小影,恐不为哲尔治意里赛而为汤姆也。吾又读《风洞山》(吾友吴癯庵箸稿,已写定,尙未出版。)《新罗马传奇》而泣且笑焉;谓吾国民将为第二之亡国,抑为第二之兴国,皆在不可知之数也。其它政治、外交(去年《外交报》译英文多佳者)、法律、侦探、社会诸小说,皆必有大影响潜势力于将来之社会无可疑焉。是故吾读今之新小说而喜。虽然,吾读今之写情小说而惧。

  人之生而且情之根苗者,东西洋民族之所同,卽情之出而占位置于文学界者,亦东西洋民族之所一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