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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忏?室随笔

  石庵
  《西游记》人人称为好书,人人称为道书。其实问其所以好,所以有道之故,则人人比比不知,不过大家以耳为目,转相称许耳。予在都中时,有某道士自称于《西游记》中觅得眞诠。予往访之,叩以书中之妙,则历历为言,指五圣为五脏,指诸妖洞为身中各穴。问其何圣何脏何妖何穴,何法可解,何处有其眞诠,则枝枝节节,东涂西抹。自始至终,其所言者,仍不过悟一孑批中语也。余常谓《西游记》之妙,其妙卽在有一悟一孑之批,否亦与《封神传》等其价値耳。

  余尝尽十日之力,取《西游》过细考求,复取各经上语录与之相证,千方百计,终不若全书画一。谓其皆本于道家,意此书亦不过一小说家言耳。否则,余钝拙之性根,不能见前人之眞秘。但前人旣理有眞诠,则当有一人发之,何以千百年来终寂然绝响,徒令一悟一孑苦苦设法,东指西画,而名之曰道书哉?

  《西游记》虽不足谓为道书,然为一种寓言小说,余敢断言。惜时代相去已远,不知其寓言所在,且所寓者或一事,或数事,皆不可知,殊可叹也。

  《聊斋》一书,其笔墨之佳,自不待余之哓哓也。顾美则美矣,燕瘦环肥,终有高下之殊。余尝与补堂、钝根共论之。补堂谓《聊斋》中文章,最妙者当推《靑凤》、《连琐》、《婴宁》、《莲香》诸篇,陆离光怪,香艳秀丽,兼而有之,眞绝代之文章也。余谓不然,《聊斋》中当以《靑梅》、《仇大娘》、《曾友于》诸篇为绝唱。盖此数篇皆实人实事,非如《靑凤》诸作,空中楼阁,可以文章就成事迹。此数篇必须本事迹而成文章,则下笔较难。而留仙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靑凤》诸篇不能及也。钝又进一层,谓《聊斋》中当推《跳神》、《口技》、《金和尙》诸作为最,盖此数作,仅些子之事迹,较《靑凤》、《靑梅》诸作更难下笔,而留仙亦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眞堪令人拜倒也。三说也,未知孰是,请质之大雅诸君子。

  朱影生尝语余:「留仙性放浪,好借笔墨骂人,纸本墨盒,常携袖内。每峨冠博带,日游于田野间,遇乡人则扯之谈鬼为乐。乡人谈甫终,而先生已下笔如风,记载一悉矣。」

  影又云:「王渔洋未达时,尝与留仙同学读书,甚相习也。后渔洋显贵,彼此仍音问不绝有年。渔洋致仕归,留仙走访之,服靑布长袍,执旱烟袋,长五尺许,昂然扣关,呼渔洋小名相见。阍者拒之,答以大人尙睡未起,先生拂然竟去。迨后渔洋起,门者入吿,渔洋问其状,大惊,疾令二仆骑怒马尽力狂追。行二十余里,达一小村店,先生正独坐其上,执壶酒,以麦面饼一枚代菜蔬,浩然高酌,甚自得也。二仆疾拜呈主人意,先生笑不理。二仆苦恳之,至泣下,先生始同之返。渔洋已亲迎门外,肃之入,未一言,卽亲向先生遍身搜索,得纸一策,展视之,则已洋洋洒洒数千言,皆痛诋渔洋也。渔洋大笑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先生亦笑曰:「老奴,汝诚黠矣!」乃相与尽欢而散。

  《七侠五义》一书,其笔墨纯从《水浒传》脱化而出,稍精心于小说者一见卽知也。但其妙者,虽脱化于《水浒》,而绝不落《水浒》之科臼,且能借势翻新,故寻一与《水浒》相同之事,以弄其巧妙,而书亦另具一种体裁格调,实开近日一切侠义小说之门。其描写之法,亦独擅长技,就中诸人,如北、南侠,五义、三雄,皆能各具神态,最妙者则为艾虎、蒋平、白玉堂三人,深按其描写之法,艾虎之忽而粗豪,忽而精警,似从《水浒传》中武松、石秀二人镕化而出;白玉堂之纵意径行,恃能傲物,似从《水浒传》中卢俊义、鲁智深二人镕化而出;蒋平之处处精细,举动神速,似从《水浒传》中之吴用、时迁、阮小七诸人镕化而出。艾虎自首一段文字,为书中最出色之作,实则脱胎《水浒》中吴用弄卢俊义之故智耳。再如蒋平之遇水寇,白玉堂之逢北侠,则与《水浒》中宋江遇李衮、李逵逢张顺,同一趣致。惟作者善于变通,不稍为《水浒》所囿;且有时故意相犯,忽别翻花様,令阅者拍案呼绝。吾不能不服作者思想之绝人也。

  《七侠五义》中,余最爱其盗冠吿发一段文字。写智化以智化拙,写艾虎以伪为眞。写包孝肃深察其情复加原谅,皆用白描法,各得其妙,各不相失,口吻形状,皆勃勃然跃动纸上,较之《水浒传》中花石纲一段文字,实无逊色,惟笔墨不及《水浒》之老练简洁耳,然亦小说中少有之作也。

  《七侠五义》余曾观其原本,笔墨甚冗琐,远不及近日所印行者。盖近日所刊,实经俞曲园先生编次删改也。余曾取二书相较视之,其删改之处,每行中不到十数字,而其笔墨遂大改变,文章之道,眞不可以言传哉!

  自《七侠五义》一书出现后,世之效颦学步者不下百十种,《小五义》也,《续小五义》也,《再续、三续、四续小五义》也。更有《施公案》、《彭公案》、《济公》、《海公案》,亦再续、重续、三续、四续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