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只是树枝上叶和那落下的叶二项,已写得有声有色。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洵非虚语。

  历史小说最难作,过于翔实,无以异于正史。读《东周列国志》,觉索然无味者,正以全书随事随时,摘录排比,绝无匠心经营于其间,遂不足刺激读者精神,鼓舞读者兴趣。若《三国演义》,则起伏开合,萦拂映带,虽无一事不本史乘,实无一语未经陶冶,宜其风行数百年,而妇孺皆耳熟能详也。

  《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余谓得力于毛氏之批评,能使读者不致如猪八戒之吃人参果,囫囵吞下,绝未注意于篇法、章法、句法,一也。得力于梨园子弟,如《凤仪亭》、《空城计》、《定军山》《火烧连营》、《七擒孟获》等著名之剧何止数十,袍笏登场,粉墨杂演,描写忠奸,足使当场数百十人同时感触而增记忆,二也。得力于评话家柳敬亭一流人,善揣摩社会心理,就书中记载,为之穷形极相,描头添足,令听者眉色飞舞,不肯间断,三也。有是三者,宜乎妇孺皆耳熟能详矣。

  戏剧与评话二者之有功小说,各有所长。有声有色,衣冠面目,排场节拍,皆能辅助正文,动人感情,则戏剧有特色;而嘻笑怒骂,语语松快,异于曲文声调之未尽会解,费时费钱均极短少,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已能自乐其乐,则评话有特色也。

  《红楼梦》,小说中之最佳本也,人人无不喜读之,且无不喜考订之,批评之。乃今日坊间通行之本,都是东洞庭护花主人评,蛟川大某山民加评,其评语之恶劣陈腐,几无一是处。余恒拟重排一精本,用我国丛书板口,天地头加长,行间加阔,全文用单圈,每回之末,夹入空白纸三、四页,任凭读者加圈点,加批评。吾知此书发行后,必有多少奇思异想,钓心斗角之佳著作出现矣。

  《红楼梦》中人物怜悧卽溜,以贾芸为最。其初见凤姐一段,两个聪明人说话,语语针锋相对。卽此一席话,实令人五体投地。其文云:「至次日,来到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纔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纔吿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様,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日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旣知道了,我倒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捡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吿诉俺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儿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様,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响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件办得好,再派我那件。』凤姐笑道:『你到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随手写来,何一非至理妙文!正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不足喩其宛转,「数声淸磬出云间」不足?其轻脆,实令人百读不厌。

  余不解音律,又拙于词藻,故于传奇乐府,除普通之《西厢记》、《琵琶》、《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诸名著外,未尝博览广收。八、九年前,馆明瑟山庄,曾假得笠翁十六种曲读之,今亦全数忘却,茫昧如隔世。去腊适山庄主人东亚病夫在海上旧书肆购得《吟风阁》六册,余卽携归,借读一过。其寄托遥深,别辟溪径,似非寻常随腔按谱,塡曲编白可比。余尤爱者,卷一之《穷阮籍醉骂财神》出《天下乐》云:「说不尽巿道纷争,也那为你开,尽安排,圈套来。则见你换人心,都变成虎与豺。为刀锥把道义衰,竞锱铢将骨肉猜。更有甚恩仇深似海?」炎凉世态,数语骂尽。《那咤令》云:「为甚的贤似颜回敎他操瓢似丐?为甚的廉如原思敎他捉襟没带?为甚的节似黔娄敎他嗟来受馁?你把普天下怯书生、穷措大一个个卧雪空斋。」财神闻之当百口莫解,而为寒士吐一口恶气。《么篇》云:「(前略)那个活观音离得了善财?你把蠢金钱休乱筛。上至公台,下至舆儓,普人间一语兼赅。七盗八娼,并九儒十丐,都总来热赶生涯。只为你财神呵,弄虚头聚散无常态。(下略)」骂尽世人,不留余地。卷二之《贺兰山谪仙赠带》出《柳叶儿》云:「叹屋上瞻乌谁在!笑堂闲处燕无猜!眼见得铜驼荆棘时将改,则那将倾厦没个不凡材。怎救得漏乾坤东倒西歪!」怆怀时世,言下黯然。又《汲长孺矫诏发仓》出《南江儿水》云:「看满目蜚鸿起,愁云压虎牢,果然四野无靑草。那官家闭锁着敖仓耗,这生灵险做了沟渠料,兀自把丰登入吿。(下略)」将朝野隔阂,国富民贫,重重积弊,生生道破。

  《小说林》第一卷(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