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与库理野亚相约,后此当为彼一好友,今若不能援救尔卑德尔之性命,未有负前约;如能竭己之力以救尔卑尔德,而还诸库理野亚,磊磊落落,乃不愧丈夫之所为,何必遽将此事诿诸他人?然其心计,虽若已定,而未能定也。诚以违背法国之法律而徇私,以救有罪之人,实非司官所应为者。于是踌躇莫决,反复不定者久之。忽拍案启目而自勉曰:『似此昏迷妄想,我胆量何其怯也!我今旣任司官之职,卽当依官行事。我目中无所谓仇,无所谓友,无所谓恩,无所谓怨,惟以公平之心,办理罪人,亦复何顾忌?彼尔卑德尔而有罪,卽当加之以罚;或无罪,卽当释之使归。我虽为搭卜銮,然我此身非我有,实不啻按法律而行之一机器而巳。至是而若有私心存夫其间,或为惮,或为怒,斯无异于自轻其职务者。我惟知有法律而已,不知其它;我惟知有罪人而已,遑问其为尔卑尔德?』伊心中如此一想,其计遂决。

  侦探小说,自译籍风行后,于是有拟中国事实为《中国侦探案》者。然书虽架空,着之殊非易事。吾友摩西尝于论侠义小说时纵谈及之,以为如欧阳春、展昭、智化、蒋平等,实出侦探名家之上。盖一切法律交通之不完全,仅恃其脑力、腕力之敏捷以摘奸发伏,难易劳逸,迥乎不同也。余谓着此等书,于西国侦探反对方面着笔,最足发人深省。何谓反对方面?如电报邮政之不能克期,租界裁判权之丧失,纳贿舞弊之差役,颟顸因循之官吏,皆足偾事于垂成,亏功于九仞。若不写其事之奏续,而记其事之失败,失败理由,卽原因于以上种种,如是则必有痛恨此积习而思整顿挽回之者矣。其影响不将及于今之社会哉。

  今世言情小说多矣,而诠解「情」字,多未得当。余读南海吴趼人先生所著《恨海》一卷,篇首言情一段,实获我心。其言曰:「人之有情,系与生俱来,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那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是其见地何等公平正大,说得「情」字何等磊落光明,正足一翻言情之案。但于「情」字外添一「痴」字、「魔」字,亦正不必。要知「情」字、「痴」字、「魔」字本无甚分别,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痴者魔者无一不自以为多情,而有情者亦无一不绝痴入魔者也。

  《恨海》中论《红楼梦》一段谓「宝玉用情不过是个非礼越分罢了。若要施得其当,只除非施之于妻妾之间。幸而世人不善学宝玉,不过用情不当,变了痴魔;若是善学宝玉,那非礼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后人每每指称《红楼梦》是诲淫导淫之书,其实一个『淫』字何足以尽《红楼梦》之罪?」是言亦不尽然。夫宝玉用情,何曾不挚?用之于妻妾之间,彼与林黛玉情深谊切,虽薛宝犹不能夺其初意,其情之专若是。至如兄妹亲戚间,处处熨贴周旋,谓为多情可也,谓以情痴情魔,则固宝玉之所不肯认,而况加以一「淫」字乎?《红楼梦》自是绝世妙文,谓为诲淫导淫,眞冬烘学究耳。夫冬烘学究,何能读绝世妙文者?

  书中写陈伯和前后竟是两人,而其过渡处只在说谎得了八口大皮箱。拾遗金于道者,尙不得为佳士,况以言诳得者乎?要之其前半之循规蹈矩,全是未出书房门之佳子弟,纯然天性;后半之举动气息,全是不知自爱之少年无赖,纯然人欲。嗟呼!习俗移人,至成第二天性。余年仅卅,而见人之陷此途者,已不知凡几,深佩作者竟能以沉痛之笔,为之一一绘声绘影也。此种好小说,殊为不可多得。

  近年小说各书,译着竞出,其中不乏名著作,所异者于广吿中恒见大书特书,为某某大小说家、某某大文学家。其互相标榜,冀其书风行以博蝇头之利者,吾无罪焉;不谓竟有自称为大小说家一若居之不疑,名之无愧者,岂非咄咄怪事!

  圣叹之批《西厢记》也,以为此为圣叹之《西厢记》矣。近人所著,不少自作之而自批之者,是殆虑世不乏圣叹其人,或从而攘之乎?否则,胡为是汲汲也?一笑!

  文家下笔,于绘声、绘色二事,颇不容易。欧阳修《秋声赋》最脍炙人口,而其描写声字,不过「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及「鏦鏦铮铮,金铁皆鸣」数语耳。余谓不若柳柳州《小石城山记》「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之激越,良久乃已。」眼前情景,最为隽永有味。至若小说,尤难着笔。忆《红楼梦》《月夜警幽魂》一段云:「只听嘁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