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然人自幼至老,生平所历,亦何非刻刻转换之境哉?徒以其境之转换也,常有切身之大利害,事前事后,常有无限之恐惧忧患以随之,其乐遂为其苦所揜也。故不得不求不切于身之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打牌、观剧、谈天、游山皆是矣。然此四者,必身与境适相凑合,始能有之。若外境不副,则事中止焉。于是乎小说遂为独一无二可娱之具。一榻之上,一灯之下,茶具前陈,杯酒未罄,而天地间之君子、小人、鬼神、花鸟,杂?而过吾之目,眞可谓取之不费,用之不匮者矣。故画、有所穷者也;史、平者也;科学、颇新奇而非尽人所解者也;经文皆忧患之言,谋乐更无取焉者也。而小说之为人所乐,遂可与饮食、男女鼎足而三。*4

  人所以乐观小说之故旣明,作小说当如何下笔亦可识,盖作小说有五难: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卽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乃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乃适成一迂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是以作《金甁梅》、《红楼梦》与《海上花》之前三十回者,皆立意不写君子,若必欲写,则写野蛮之君子尙易,如《水浒》之写武松、鲁达是,而文明之君子则无写法矣。

  二、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大事如废立、打仗之。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金甁梅》、《红楼梦》均不写大事,《水浒》后半部写之,惟三打祝家庄事,能使数十百人一时并见于纸上,几非《左传》、《史记》所能及,余无足观。《三国演义》、《列国演义》专写大事,遂令人不可向迩矣。

  三、写贫贱易,写富贵难。此因发愤著书者,以贫士为多,非过来人不能道也。观《石头记》自明。

  四、写实事易,写假事难。金圣叹云:最难写打虎、偷汉。今观《水浒》写潘金莲、潘巧云之偷汉,均极工;而武松、李逵之打虎,均不甚工。李逵打虎,祗是持刀蛮杀,固无足论;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打虎如此,鬼神可知。*5

  五、叙实事易,叙议论难。以大段议论羼入叙事之中最为讨厌,读正史纪传者无不知之矣。若以此习加之小说,尤为不宜。有时不得不作,则必设法将议论之痕迹灭去始可。如《水浒》吴用说三阮撞筹,《海上花》黄二姐说罗子富,均有大段议论者。然三阮传中,必时时插入吃酒、烹鱼、撑船等事;黄二姐传中,必时时插入点烟灯、吃水烟、叫管家等事。其法是将实景点入,则议论均成画意矣。不然,刺刺不休,竟成一《经世文编》面目,岂不令人喷饭?

  作小说者,不可不知此五难而先避之。吾谓今日欲作小说,莫如将此生数十年所亲见、亲闻之实事,略加点化,卽可成一绝妙小说。然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导世。若欲为社会起见则甚难,盖不能不写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与国家之大事有关系,是犯第二忌;谋大事者必牵涉富贵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为虚构,是犯第四忌;又不能无议论,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犹航断港绝潢、而至于海也。

  曲本、弹词之类,亦摄于小说之中,其实与小说之渊源甚异。小说始见于《汉艺文志》,书虽散佚,以魏晋间之小说例之,想亦收拾遗文,隐喩托讽,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传》、《刘无双传》、《步非烟传》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纡徐委备,详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见于《宣和遗事》,由《宣和遗事》而衍出者,为《水浒传》*6由《水浒传》而衍出者,为《金甁梅》,由《金甁梅》而衍出者为《石头记》,于是六艺附庸,蔚为大国,小说遂为国文之一大支矣。弹词原于乐章,由乐章而有词曲,由词曲而有元、明人诸杂剧,如元人百种曲,汲古阁所刊《六十种曲》之类,此种专为演剧而设,然犹病其文理太深,不能普及。至本朝,乃有一种虽用生、旦、净、丑之号而曲无牌名,仅求顺口,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此等专为唱书而设。再后则略去生、旦、净、丑之名,而其唱专用七字为句,如《玉钏缘》、《再生缘》之。此种因脱去演剧、唱书之范围,可以逍遥不制,故常有数十万言之作,而其用则专以备闺人之潜玩。乐章至此,遂与小说合流,所分者,一有韵,一无韵而已。

  此种小说,流布深远,无乎不至,其力殆出六艺九流上。而其为书,则尽蹈前所云小说五弊:所写主书之生旦,必为至好之人,是写君子也;必有平番、救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