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圣同堂而坐,其议论作为必不能尽同,若其立命安身之处,则不容毫发差者。只如武王不葬而兴师,夷齐叩马而谏,二者若水火之不相入,然同谓之圣,何也?使武王有一毫为利之心,不出于救生民,夷齐有一毫好名之心,不出于明大义,则是乱臣浅夫之尤者也。此可以为观人之法。”
或曰:“人议阳明之学亦从葱岭借路过来,是否?”
先生曰:“非也,非惟吾儒不借禅家之路,禅家亦不借禅家之路。昔香岩童子问溈山西来意,溈山曰:‘我说是我的,不干汝事。’终不加答。后因击竹证悟,始礼谢禅师。当时若与说破,岂有今日?故曰:‘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岂惟吾儒不借禅家之路?今日良知之说,人孰不闻,却须自悟,始为自得。自得者,得自本心,非得之言也。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印证而已。若从言句承领,门外之宝,终非自己家珍。人心本虚寂,原是入圣真路头。虚寂之旨,羲黄姬孔,相传之学脉,儒得之以为儒,禅得之以为禅,固非有所借而慕,亦非有所托而逃也。若夫儒释公私之辨,悟者当自得之,非意识所能分疏也。”
南游会纪(三)
先生谓孟子曰:“自先师拈出良知教旨,学者皆知此事本来具足,无待外求。譬诸木中有火,矿中有金,无待于外烁也。然而火藏于木,非钻研则不出;金伏于矿,非锻炼则不精。良知之蔽于染习,犹夫金与火也。卑者溺于嗜欲,高者牿于意见,渐渍沦浃,无始以来之妄缘,非苟然而已。夫钻研有窍,锻炼有机,不握其机、不入其窍,漫然以从事,虽使析木为尘、碎矿为粉,转展烦劳,只益虚妄,欲觅金火之兆徵,不可得也。寂照虚明,本有天然之机窍,动于意欲,始昏始蔽。消意谴欲,存乎一念之微,得于罔象,非可以智索而形求也。苟徒恃见在为具足,不加钻研之力,知所用力矣,不达天然之义,皆非所以为善学也。”
先生曰:“天地生物之心,以其全付之于人,而知也者,人心之觉而为灵者也。从古以来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皆此一灵而已。孟子于其中指出良知,直是平铺应感,而非思虑之所及也。良知不外思虑,而思虑却能障蔽良知,故孟子尤指其不虑者而后谓之良。见孺子入井而怵惕,良知也;而纳交要誉恶其声则虑矣!故曰‘天下何思何虑’,此正指用功而言,非要其成功也。”
五台陆子问二氏之学,先生曰:“二氏之学与吾儒异,然与吾儒并传而不废,盖亦有道在焉。均是心也,佛氏从父母交媾时提出,故曰‘父母未生前’,曰‘一丝不挂’,而其事曰明心见性。道家从出胎时提出,故曰‘闼地一声,泰山失足’,‘一灵真心既立,而胎息已忘’,而其事曰修心炼性。吾儒却从孩提时提出,故曰‘孩提知爱知敬’,‘不学不虑’,曰‘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而其事曰存心养性。夫以未生时看心,是佛氏顿超还虚之学,以出胎时看心,是道家炼精气神以求还虚之学。良知两字,范围三教之宗。良知之凝聚为精,流行为气,妙用为神,无三可住,良知即虚,无一可还。此所以为圣人之学。若以未生时兼不得出胎,以出胎时兼不得孩提,孩提举其全,天地万物,经纶参赞,举而措之,而二氏之所拈出者,未尝不兼焉。皆未免于臆说,或强合而同,或排斥而异,皆非论于三教也。”
或问先天后天之旨,先生曰:“先天之学,天机也,邵子得先天而后立象数,而后世以象数为先天之学者,非也。庄子曰‘于庖丁得养生焉’,夫目无全牛,非脉理众解之谓也,故曰‘官知止而神欲行’。大约谓知天机者,见在物先,犹言见天地万物生死变化之关键在吾目中,犹庖丁见牛脉理之明也。故曰‘邵子窃美造化’,‘一阴一阳之谓道’,冲漠无朕之初也;‘继之者善’,先天流行之气也;‘成之者性’,则人物受之以生,后天保合居方之质也。然虽各一其性,而所谓道与善者未尝不具于其中,非后天之外别有先天也。道即阴阳冲和之本体,继善则其生生不息之真机,圣人说造化,只从人身取证,故曰‘近取诸身’,非空说造化也。孟子性善之论,盖本诸此。人能知性善而完复于道,则圣可几矣。顾中人以识取之,众生以欲浑之。以识取之,则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以欲浑之,则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之道鲜矣’。”
先生曰:“戒慎工夫,直是从炯然无欲真心见前,便是达天德,此功夫极细密,不容有一毫加减。加即助,减即忘。佛氏谓静曰灭,动不灭照。夫静中无朕,何者为动,何者为照,而又一心以灭之?则已不胜其扰矣!而又安能静也?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固类此。”
南游会纪(四)
陆子举佛经“地水火风,四大假合而生,四大分离而死”请问,先生曰:“不待生死界头始知,即见在一念便可证取。世人妄认四大为身,故有生死相,一念偪塞便是地来碍,一念流浪便是水来浸,一念躁妄便是火来焚,一念掉举便是风来飘。若一念明定,不震不惊,当下超脱,不为四大所拘管,本无离合,宁有生死之期?方不负大丈夫为此一大事出世一番也。”
或问老氏三宝之说,先生曰:“此原是吾儒大易之旨,但称名不同耳。慈者,仁也,与物同体也;俭者,啬也,凝聚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