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叉来。但见:

两角孤峰独耸,双晴明镜高悬,朱砂鬓发火光般,四体犹如蓝靛。臂比钢钩更利,牙如快刃犹迹吼声雷动小春天,行动一如飞电。

竟望着王喜扑来,王喜不是不要走,却已惊得木呆;又兼带伤,跑不动了。只见那夜叉连扑几扑,到圈子边,就是城墙一般,只得把王喜看上几眼,吼了几声,回头见地上无数的死人,他便大踏步赶去把头似吃西瓜般,搜搜一连抓来啃上几十个,手足似吃藕般,散散吃了几十条,那王喜看了,魂都没了。那夜叉吃饱了,把胸前揉上两揉,放倒头睡了,一觉跳将起来,双爪把死人胸膛挖开,把心肚又吃上几十副才去。渐渐天明,王喜道:“若没这圈,咱一个也当不得点心哩,若得到家,咱也只拜佛看经,谢神圣罢了。”又到战场上看时,看见个人,身边一个钞袋,似有物的去捏一捏,倒也有五七两兵粮,他就去各人身边都搜一搜,倒搜得有七八十两。笑了笑道:“惭愧,虽受了惊险,得这横财,尽好还乡度日了。”一个人孤孤影影,耽饥受饿了几日,走到辽阳,恰好撞见庄经历。只道他差回,忙请他到衙,问起,却是军败回来。他就道:“足下如今临阵逃回,是有罪的了,下官也不敢出首,也不好留足下,还须再逃到别处,若再迟延,恐我衙门人知得不便。”王喜只得辞了。道:“他原是薄情的,只是我身边虽有几两银子,回家去怕崔科来查我来历,我且到京师去做些生意,若好时,把妻子移来便是。”一路向着京师来,已不差得一日路。在路上叫驴,集儿上已没了,只得走着。看见远远一个掌鞭的骑着驴来,他便叫了。不料上驴时掌鞭的把他腰边一插,背后一搀,晓得他有物了,又欺他孤身客人,又不曾赶着队,挨到无人处所,猛地把驴鞭上两鞭,那驴痛得紧,把后脚一掀,把个王喜扑地一声跌在道儿上,那掌鞭的将来按住,搜去暖肚内银两,跳上驴去了。比及王喜爬得起来,只见身边银子已被拿去,两头没处寻人,依然剩得一个空身。正是:

薄命邓通应饿死,空言巴蜀有铜山。

王喜站在道儿上,气了一回,想了一回,道:“枉了死里逃生,终弄得一钱没有,有这等薄命。”走了半晌,见一个小火神庙,道:“罢,罢。这便是我死的所在了,只是咱家妻子怎生得知,早知如此,便在家中崔科也未便奈何得我死。”坐在神前,呜咽哭了半日,正待自缢,只听得呀地一声,里边门响,道:“客官不可如此,人身难得。”却是五十来岁一个僧人。王喜把从前事告诉我僧人,僧人劝慰了一番,道:“小僧大慈,是文登县成山慧日寺和尚。因访知识回来,不欺抱病,在此两月,今幸稍痊,不若檀越与小僧同行到敝寺,小僧可以资助檀越还乡。”王喜道:“小可这性命都是师父留的,情愿服事师父到宝刹。”过了两日,大慈别了管庙道人,与王喜一路回寺。路上都是大慈盘缠,到得寺中,原来这大慈是本寺主僧,那一个不来问候。大慈说起途中抱病,路上又亏这檀越扶持得回,就留王喜在寺中安寓。一日大慈与王喜行到殿后,白衣观音宝阁,王喜见了,便下老实叩上十来个头。道:“佛爷爷,果然在这里相会。”大慈道:“檀越说救夜叉之患的,便是此位菩萨么?敝寺原是文登县地界。”王喜因道:“前日原有愿,侍奉菩萨终身。如今依了菩萨言语,咱在此出了家吧。”大慈道:“檀越有妻有子,也要深虑。”王喜道:“沙场上,火神庙时,妻子有甚干?弟子情愿出家。”大慈道:“若果真心,便在此与老僧作个伴儿,也不必落发,前许资助盘费,今你不回,老僧就与你办些道衣,打些斋,供佛斋僧吧。”随即择了个好日,不两日点起些香烛,摆列些蔬果,念了些经文,与他起个法名叫做大觉。合寺因叫他大觉道者。自此王喜日夕在大慈房中搬茶运水,大慈也与他讲些经典,竟不思家了。

家中霍氏虽知他是逃在外边,却不知是甚所在,要问个信,也没处问,只是在家与儿子熬清受淡,过了日子。光阴迅速,王喜去时王原才得两周三岁,后边渐渐的梳了角儿读书,渐渐蓄了发,到十五六岁时,适值连年大熟,家中倒也好过了。常问起父亲,霍氏含着泪道:“出外未回。”到知人事时,也便陪着母亲涕泣思想。只是日复一日,不见人来,又没有音信。他问母亲道:“爹在外做甚?怎再不见他?”霍氏细把当日说起。王原道:“这等爹又不是经商,他在外边怎么过?我怎安坐在家不去抓寻?”便要起身,霍氏道:“儿,爹娘一般的,你爹去了,你要去寻,同在一家的,反不伴我,你若又去了,叫我看谁?”王原听了,果是有理,就不敢去,却日日不忘寻爹的念头。到十八岁时,霍氏因他年纪已大,为他寻了个邻家姓曾的女儿做媳妇。虽是小户人家,男家也免不得下些聘物,女家也免不得赔些妆奁。两个做亲,才得一月,那王原看妻子却也本分孝顺,便向母亲道:“前日要去寻爹,丢母亲独自在家里,果是不安,如今幸得有了媳妇,家中又可以过得,孩儿是明日便起身去寻父亲。”霍氏道:“你要去,我也难留你,只是没个定向,叫你哪相去寻?寻得见,寻不见,好歹回来,不要使我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