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是离不得的,但似这等悲哀郁抑,也是惹人疑处,师父还宜节哀。”建文道:“当日龙楼凤阁,今日水宿山栖;当日弁冕衮衣,今日缁衣皂笠,忧愁之极,也不想珍馐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爷百战,挣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云水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两个反又悲伤了一番。于路一应肩挑行李,借宿买饭,俱是程道者支撑,后边建文君知道马皇后死于火,程道者访知他妻自缢,高御史不屈被刑,草草备了些祭礼,深夜在旷野之处,祭奠了一番。以后凡遇春秋,高皇、太后、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麦饭、田蔬祭献。行至黄州,建文君因为忧郁,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个小庵歇宿,赎药调理,无所不至。建文君终是皇帝生性,自在惯了,有些需索不得,不免不快,形之词色。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日对程道者道:“我这沦落,于理应该,以你的才,若肯败节,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乡,田园还在,也可得个快乐,不若你去吧。”道者道:“一自入宫,臣妻已是自缢,绝无家累相牵,师父若无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后只愿恢复得成,同归金阙;恢复不成,也同老草莽,再无退悔之心。”建文君道:“看此光景,恢复难望了,只是累你受苦,于心不安。”道者道:“师父且将息身体,莫把闲事在念。”一病数月,渐已痊安。道者见庵中人,是有厌烦的意思了,便扶持建文君离了小庵,把些银子谢了他,再往武昌进发。正是:

难同皎日中天丽,却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长沙,有干无藉的人倡为白莲教,拥一个妖僧为主。有一妖镜,妖僧照时,就见他头带平天冠,身穿衮龙袍,其余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将吏也有照出驴马畜生,都求妖僧忏悔,信从了他。那妖僧道:“天数我当为中原天子,汝等是辅弼大臣,汝等当同心合意,共享富贵。”当日山野愚民为他诳惑,施舍山积,聚作粮饷,结有党与数万,意将欲和乱。建文君要往相从,道者道:“这干人断不能济事,况他已拥立妖僧作主,必不为师父下,若去住从,徒取其辱。”建文君道:“与其泯泯,死在道路,还是猛烈做他一番。”道者道:“不若待他作红巾之类,先扰乱了天下,离乱了人心,师父乘势而起。”建文君不听,到那地方,只见妖僧据一个大寺中,先有一来礼拜女人,生得标致。曾在镜中照得他带着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还有好些妇女,做了嫔妃。两个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两个村夫张铁、周逞做将军,也只取他身体魁伟,形状凶猛。入火的,先备礼见了宰相,后见妖僧要称臣舞蹈。程道者对建文君说“师父,你甘心么?”两个就不入伙。不多几时,他兵不是训练的,又没个队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还行州县捉拿余党。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执,多亏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着盘诘,或是用钱,或是用术,脱身入川。闻得重庆府大善庆里有一个僧人,极奇怪,好饮酒,狂哭不念经典,只是读《易经-乾卦》、《离骚》里人为他建有丛林,必竟是靖难遗臣,不若投他,暂时息肩。不期到得白龙山,此僧又已圆寂,有几个和尚,恰似祖传下的寺宇,那肯容留人?两人只得又离了,往来蜀中。一日在成都市上,遇着一个箍桶的,一见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倒在地,迎他回家,一市惊怪。及到家,却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惊疑,势难驻足,只得又往别县。在江油时,供宿正觉禅寺,薄晚只见一个补锅的挑了个担儿,走入来,一见便掩了房门,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见陛下,便欲相认,恐召人物色,故特晚间来见,愿随陛下云游。”建文君垂泪道:“此来足征卿忠尽,但我二人衣食尝苦不给,尝累程道者餐粗忍冻,多卿又恐为累。且三人同行,踪迹难隐,卿可在此,朕已铭卿之忠矣。”补锅匠再三要随行,建文君再三谢却,补锅匠只得将身边所有工银,约五七钱,却有百十余块,递上道者说:“权备中途一饭之费。”垂泪叩辞去讫。此时微微听得朝廷差胡尚书访求张三丰,自湖广入川。程道者道:“此行专为师父。”两人又舍了蜀中,往来云贵二省。十余年,或时寄居萧寺,遭人厌薄;或时乞食村夫,遭他呵骂;或时阴风宿雨,备历颠危;或时受冻忍饥,备尝凄楚。尝过金竺长官司,建文君作一诗题在石壁上道:

其一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其二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欠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程道者也作一诗相和道:

其一

吴霜点点发毛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