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偏信这一班人,中原从此多事矣。想要抗疏争论,自揣望浅言微,未见定生效果。
忽然想起郭嵩焘是个老前辈,跟他商量,或者有旋乾转坤的妙法也说不定。主意已定,袖了邸报,径投嵩焘家拜谒。嵩焘接进坐定,问道:“老年侄来此何为?”
纪泽道:“近来邸报,年伯瞧见过没有?”
嵩焘道:“莫非为了伊犁事情吗?”
纪泽道:“原来年伯也瞧见过了。”
随把袖中邸报,取置几上。嵩焘见了,暗暗称赞:“公侯食肉家的纨绔哥儿,竟这么留心时事,一点子习气都没有,涤老可为不死了。”
只听纪泽道:“年伯看来,朝士的议论,是否可采?”
嵩焘因要观纪泽器识,反问道:“老年侄意思里怎样呢?”
纪泽道:“据小侄看去,这种书生之见,如何行得?即如香老折中,以二百八十岁金,雇募西洋劲卒一节,这是战国时光纵横家故智。目下东西列邦,君非战国之君,政非战国之政。各邦虽不尽民主,而政都由议院主持。军旅大事,尤必事心齐一,始克有成。咱们的使臣,就使辩如苏张,智如隋陆,也不能遍赴各国议院,说得他人人心肯,个个依从。就使心满意足,一说成功,也无非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法子。何况万国公法,两国开战,各邦中立,他们必不肯显违公法呢!”
嵩焘听了,大大佩服道:“究竟你们留学过的人,见解高人一等。京里这一班人儿都是混蛋,拿了几句《战国策》里的陈言谏语,当做救世金针,匡时利器,笑也笑死了人。咱们跟西洋构患以来,一总用了三回兵,头回广东,为的是禁烟,后来两回,一回在宁波,一回在天津,都为的是换约。措置虽均失宜,但彼时中外隔绝,一切底蕴,两不相知。
激于廷臣谬论,愤然求战,也还罢了;现在信使交通,衡情处理,自有余裕,俄人狡焉思逞,又万非英法各国专以通商为事可比。衅端一开,构患将至无穷。国家平发匪、平捻匪、平教匪、平回匪,用兵三十年,财殚民穷,情见势绌,比了道光、咸丰时,气象又差多了,如何战得?纸上谈兵,说得锋芒是没中用的。”
纪泽道:“他们知道什么邦交国势?张香涛辈,还把俄罗斯国当做西域回子呢。”
嵩焘道:“俄人蚕食诸回部,拓土开疆,环中国一万余里,水陆均须设防,国力实所不及。
即使俄人侵扰边界,犹当据理折之,不与交兵角胜。何况这一件事,原可从容辩论,耀兵构衅,很没道理。”
纪泽道:“照万国公法,再没有全权大臣为了定约受诛的。朝廷把崇厚问成大辟,好似有意跟俄人过不去。这一层也宜斟酌。”
嵩焘道:“崇厚也真荒唐,记得那年,在法京巴黎跟崇厚会面,我问他使俄机宜,只回我‘伊犁重地,此去定然争它回来’,当时颇怪其视事不易。不料这位先生,但博收回的虚名,竟把国事之利病,洋情之变幻,都不计较,你想他荒唐不荒唐?”
纪泽道:“崇厚致误之由,实坐于不明西北地势,至被俄人玩弄到如此地步!小侄详查天山南北两路,所以号称肥饶者,正以河道纵横灌输之故。俄人所踞之西伯部,一万多里都是荒寒之地。近来侵夺塔什干浩罕诸部,蓄意经营,不遗余力。前年瞧见俄国《新报》上,言其提督斯哲威尔探寻巴米尔郎格拉湖一带,报称喀拉库拉湖到阿克苏有通长不绝河源,深入俄国荒漠之地,为历来人迹所未到,举国相为庆幸。其睨视西域,蓄谋已深。
伊犁一城,尤为饶沃。从伊黎河以南,哈尔海图产铜甚富,沙拉协和齐产铅甚富。北面有山,名叫空杂讯尔峨博的,专产煤;名叫辟箐里的,专产金;名叫索果的,专产铁。从前,河南设有铜厂、铅厂,山北煤铁各矿,都没有开采,西洋人都视为上腴之地。伊犁所设九域,专驻兵弁,其膏腴并在河南山北。西至霍果斯,亦设有一城,跟伊犁不逾百里。所设额尔齐齐罕诸卡,都在五百里以外,这会子划分霍尔果斯河属之俄人,则伊犁一河,亦截去四分之三,而五百余里之屯卡,皆弃置之矣。
划分特克斯河属之俄人,则旧设铜、铅各厂,亦与俄人共之。
而特克斯河横亘天山之北,其南直接库车、拜城,风气皆致阻隔,所设屯卡,直达特克斯河源,皆弃置之矣。名为收回,其实不异割地。”
嵩焘听到这里,不禁道:“老年侄西北地理这么熟悉,朝廷倘然派了老年侄去,倒还可以挽回一二。”
道言未了,两个家人匆匆奔入道:“抚院派人立请曾侯爷,说京中来有电谕呢。”
纪泽听说,吓了一跳。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废俄约曾使才长 谈球案左侯气愤
话说曾纪泽正在郭嵩焘家里,慨论时局,忽报抚院专差来请,知有要事,立刻坐轿到院。抚院迎入,笑向纪泽道:“恭喜侯爷,放了俄国钦差了。”
随取出电报,给纪泽看过。院抚道:“朝廷为伊犁事情,万分棘手,不是侯爷,不能了当此局。
侯爷此去,正好大抒伟抱,为天下苍生造出无穷福泽。”
纪泽谦逊了一回,辞回府第。
郭嵩焘已经得着消息,早来道喜了。纪泽一见,就道:“小侄不才,谬膺重寄。此去方略,还要恳求老年伯不吝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