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此确母意,儿何敢诳。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
酒阑人散,余亦薄醉,复于灯下拈管,草留别诗数章,拉杂成之,藉为纪念。而余之日记簿,明晨亦将挈之偕返,当于下页别开生面,重叙家庭乐事矣。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发后遇云英,反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缩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君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似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节,重寻鸿爪未模糊。
第七章六月
大抵情人交际,求之形迹,都属虚假之情,寄诸精神,始臻真实之境。余与梨影,知半稔矣,觌面不过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启齿一握手之欢,惟以诗篇代语,缄札寄情。无形之中,两相默喻,虽形格势禁,难开方便之门,而在两人心中,初不以离合为离合,形迹愈荒疏,而精神愈团结。且已知无分作鹣鹣之比翼,则亦何争此草草之言欢,所以死心塌地,涕泪互酬,愿以螺黛三升,乌丝十幅,了此离奇断碎之缘,不愿以无聊之希望,为非分之要求。
人来槛外,迹近桑间,而适以自污其纯洁无上之圣情也。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迹以求,惟默契于冥冥者,其情乃隐微曲折而无所不至,弥沦磅礴而靡知所极。
然则我今日此行,与梨影殆未足以言别也。别之一字,对于长聚者而言。余与梨影,以形迹言之,无时非别;以精神言之,无时或别。此后无论余至何处,余心坎上终当有梨影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极而言之,梨影而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终不死。即余亦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亦终紧附余身,随余灵魂之所适。质言之,梨影与余之精神,生生死死,殆无有别时也。今日离彼而去,彼实已随余而归矣,余复何伤于此别!
虽然,妾歌白纻,郎马青骢,情人分袂,为离别中之最苦者。余与梨影,可为情人与否,尚难下真确之判断。然而两心如此,固不得谓为绝无关系者。
湖上帆开之候,正楼头肠断之时。余亦岂能无所恋恋?他人以为苦者,余偏不以为苦,实则不言苦者其苦愈深。不苦云者,于无可奈何中作自解语耳,于万千苦绪中,比较而言之耳。
前日之聚非真聚,则今日之别亦可视为假别。别情非苦,更有苦于别情者,个中滋味,恨未能与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风顺,朝发而夕抵家矣。将至家门,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无所益,只赢得一身烦恼。老母临行之嘱,言犹在耳。而数月以来,沉沦于泪泉恨海中,几置家庭于不顾,平安两字,屡误邮程。纵母不怪余,余其何以对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怀兹隐慝,周旋于伦常之地,欺人虽易,自欺殊难。
忆余未行之先,庭帏色笑,甘旨亲承,率性而行,只有天真一味。曾几何时,人犹是而性已非,乃至对于亲爱之家人,声音笑貌,在在须行之以假。思至此,则背如芒刺,悔念复萌。
然悔固无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则余其终负余之老母乎!
挈装入室,母姊兄嫂咸在,各展笑靥以迎余。盖余兄于先二日抵家,余姊则自余行后,守余之约,留伴老母,未赋归也。
余前见母。母审视余面忽诧曰:“儿乎,病耶?何憔悴至是,惊若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