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然后之人论其事者,已群笑其痴。若梨影之于君,华年已非,希望早绝,乃明知之而故陷之。落花同梦,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尽者,是诚空前绝后得未尝有之情痴矣。
  夫天使梨影识君于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属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诞妄,谓君自沦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与君前事皆谬,而我谬尤多,及今忏之,犹或可及。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为君计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复由我而得之,则前途始无挂碍,或可以稍盖吾愆于万一。
  今君已勉从吾请,我心甚慰。然寻绎书意,低徊往复,觉允我之语,乃出之至艰,则此事似非君所愿。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盖谓得一名义上之筠倩,即将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抑知此事即不发生,君已失梨影矣。亦何尝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后可全之处正多。大事已尽,则形神俱适,而两心之维系,仍弥永无既。留此莹洁朗彻之情,当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作如是想,则并来生一约,亦属多赘,更何有于今生?以君高明,何观不达,闻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楼主梨影谨言霞君吟几。
  书外另附一纸,为七律二首,则并读之:我本深闺待死身,何须迟暮怨芳春。
  多情终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欢已逝,落花后约梦常新。
  劝君莫负平生志,且向春风忏绮因。
  今生来世两休休,剩有痴魂终古留。
  八九光阴消病里,万千心绪讳眉头。
  重重魔障除非易,滚滚情澜遏尚流。
  终是闲愁抛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楼。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