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深深一揖,面带笑容道:“爹爹才到家么?”黄兴道:“来到半天了。你老师好哇?”黄诚斋道:“老师却是身安。爹爹在外身体劳乏,却是面色甚好。”黄兴道:“好哇,没病没灾的。你坐下罢。”黄诚斋应道:“是。”嘴里答应着,却转到陶氏身旁深深一揖,又向心斋揖过,方回至门旁落座。【写诚斋从容中礼,如一幅画图。】黄兴见他面无忧色,遂笑问道:“你老师生么气哩?”黄诚斋道:“老师没生气呀!”黄兴道:“亏来你老师教训好,怎么学着撒谎?我在门外看见,没有进去。那打的是谁呀?”黄诚斋笑道:“那是因为儿说差了话,打了几界尺,也不大么疼。”黄兴道:“说差了么话呀?你对我说来。”黄诚斋见哄不过去,遂直言告道:“今天早饭后,老师没在书房。马表弟使老师的笔写字。写完了,搁差了地处。老师回来,便问谁动笔哩。马表弟见问,不敢答言。【马生犯不谨规,如实承认尚有可恕。】老师定问是谁。我看着事不能了,遂向老师道:‘老师没要生气。’老师忙接道:‘你动笔哩。只许今一次,后再如此,定不能恕!’我见老师息怒,便道:‘不是门生动笔,是马乐孝动笔。’这句话没要紧,老师的气反大了,说:‘是你没动笔,怎么搀话接舌?这么大胆哪,这就该打!你又说是马乐孝动笔。他动笔用着你说么?这便无爱众之意,更该打!’仅将为儿打了几界尺。不过臊皮就是了,打的并不疼。”黄兴道:“没打你表弟么?”黄诚斋道:“说他问着还不说,所谓信又何在?也打了两下。”黄兴道:“这还罢了。”【先生严教是公心,东家疼爱有偏见。】又问黄心斋道:“你老师为甚么打许顺呢?”黄心斋道:“为的教他放学回去,总得给他母亲哥嫂作揖。他家说是不必,家里的事,你老师还知道么,他便从了。【有违孝思务本之意乌乎可。】今日老师合旁人说话,说起这个来了,闹的老师也知道了,所以打他。”【打的是不循实行明,犯入孝之条。况一欺哄,便违谨信戒。】黄兴道:“这些故事真是不少。念书就是了,也不知弄这些闲情作甚么!”【以先务为闲情,儒教之所由失其真传也。】陶氏笑道:“你忘了他老师说的学规了么?不是说甚么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就是那个理。如不能行,学一个好嘴子,贼鬼流滑,将来莫有坏不了的。这么着念书,那怕文学不好,上达不了,总成个正经人。那么为学,就是作官为宦,也短不了挨骂,落一个臭名儿天下传扬,丢人摆怪,损阴丧德,再闹的斩宗绝嗣。那算谁的错处,莫非不怒先生么?”【陶氏居然陶成女中智慧矣。钦其性情之雅正,心地之明亮可以振颓俗可以警迷顽。慎勿读书昧理,以致败坏名教,贻祖父羞,惹妇人笑也。】黄兴道:“你一个妇人家,比我还明白。【不但比你明白,世之教学误人者皆当为之汗下。】要知四海之内,不若妇人者多多,岂但我自己一人?”【的真不假。】陶氏道:“吃饭罢,别说这些闲话了!”说毕,遂用过饭。
黄兴又过李金华那边看望。二人见面周旋一回,说些外省见闻,遂将那三张三教法谕递与李金华。李金华看了一遍,遂道:“三教之中,虽各有弊病,却只怨为士一家。为士的若能通明正道,那两家万无不从之理。【释道两教归咎于儒,为士责任关系重大。】况且僧道两家,也得先念四书,通明了其中大意,方可再学经卷。这一张儒学示,甚是透彻。若那为馆师的身体力行,自然为圣门功臣。像这时那些酸秀才们,真是没有说头。”【一句抹倒假斯文。】黄兴道:“常言说的好,‘穷秀才,穷秀才’呢。他为穷所累,也是不得不如此。”李金华笑道:“秀才可不穷。上而公卿,下而邑宰,及一切教谕,皆是从秀才出。况且胸藏八斗,学富五车,怎么会穷呢?”黄兴道:“俗说穷秀才,也不能无因哪。”李金华道:“非秀才穷,实为秀才者自穷之也。其穷有四:诗书不通,学之穷也;义理不作,行之穷也;甘于秀才,志之穷也;难脱秀才,术之穷也。有此四穷,遂终日忧闷不解,愈趋愈下,便不得不算个穷秀才耳。若像这告示所说,先竭力于孝,使学者法之自然,有个天运循环。”【儒士敦本教化熙洽一道同风,国家庆祥入学出弟俗美中天。】黄兴道:“一个论孝的秀才,也没有么。”李金华道:“莫说论孝,连书上的字,都闹不清哩!”黄兴道:“你说的呀!”李金华笑道:“有一个笑话,说是一个馆师讲四书,讲到子游问孝一章,说道:“子游是孔子弟子。一日来问孝,孔子答道:‘如今的孝子,但能养亲。亲不若犬马,何也?人之养犬马者,皆能养了,总得恭敬他点。若不恭敬他,何以别为犬马乎?’这是讲错了的。【如此当令圣人哭。】又有一个不认字的,与徒弟们讲到孝上。说是千万要孝父亲,至于母亲,孝不孝没要紧。若按礼说,更不可孝母亲。曲礼曰:‘母不敬’呢!【如此更令周公耻。】又有一个信因果常讲佛法的,说是为人三世行善,方能转生个母狗。礼记上说,‘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可见母狗最不容易托生了。”黄兴笑道:“这一个不但讲错了,而且认错了。诚令人可笑!”李金华笑道:“那宗先生若转生个母狗,还是万福哩!那里母狗叫他转生?”说着不觉大笑。
这时从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