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转是这老人家的一点难星。这杭童每日靠着两个肩头,在外挑担营生,但有一件毛病,若挣的一钱银子,倒要吃去九分半分银子酒,只好将半分银子买了五个烧饼,带与母亲做一日的茶饭。可怜他母亲还要分两个与这孙女儿充饥,自己只吃得三个,就过了一天。还亏天慈念这老人家,转保他儿子生意日兴一日。这杭童良心发现,也渐渐买柴籴米,可为破格相看。只是又添了这老人家一点难星,侵早起来,就要煮饭,服事儿子吃了出门。手中抱着遗姑,又要上来看锅,又要底下烧火,抱上抱下,好不费力。欲要放他略略坐,又是恐怕啼哭,惹儿子焦躁,就要淘气,故此宁可受些饥饿,不受这样苦楚。杭童却直睡到日出,母亲有得没得,尽着自己一顿肥攮,抹抹嘴,拿着担绳就走。或过半日,或过一会,不管迟早回来,就要吃饭。若是饭尚未煮,就拍棹打凳,碗盏碟子打得雪片相似,好不好连母亲这皱皮老骨头上,也还奉承他两拳。屠氏畏之如虎,遂老早将饭煮好等他,他偏又不回,及回时饭又冷了,杭童又嚷道:“一日爬起来,只是吃饭过日子,老早把饭煮在锅里,安心把冷的我吃。”直一吃他骂个不亦乐乎。他若有时在那里吃了酒,或吃过饭,回家见家中煮饭等他,又道:“不做人家,省一顿也罢了,难道限定一顿不可少!就是要煮,也不必煮这许多。”遂又闹到半死才住。真正叫人家早不是,迟不是,煮不是,不煮又不是,弄得刻刻担着小心,只等儿子回来,好好吃了去,方才放心。再一会,又要愁那第二顿,岂不是活活受罪。
  一日,杭童有个朋友,人生日,要去拜寿,没有分资,向母亲要五分银子。屠氏道:“可怜,可怜!我的银子那里来?整整有好几年,没有见他的面了。”杭童急得没法。屠氏见儿子急了,便道:“你急也没用,且把衬挂子拿去当来,救你眼下的急罢。”遂一头说,一头就将身上穿的衬衣,热扑扑的脱下,递与儿子,杭童笑逐颜生,接了在手中,欣然出门而去。这屠氏在家念了一会佛,正要拿米做饭,忽转一念道:“今日儿子去替人家做寿,自然要留酒饭,他的饭可以不煮,莫要煮多了,惹他心中不快活。”遂省下几合米,只做几碗粥,把干的捞与遗姑吃,自己却吃了两碗稀汤,度过一日。到晚,只见杭童饮得烂醉如泥,跌跌撞撞的回来,进门就要饭吃。屠氏道:“你醉这样还要饭吃,好好睡罢。我早间就料你有酒吃,不曾煮你的饭。”杭童横睁一双眼睛道:“人家不过请我吃酒,难道反包你饭!你怎不煮我的,我不管你,只有得饭,与你吃便罢。”屠氏陪笑道:“好儿子,好哥哥,不要难为我老人家,是我不是,不曾煮的,待我明日起早些煮与我吃罢。”杭童怪嚷道:“甚么难为?怎的就叫做难为?你还没有见过难为哩。”屠氏见他叫嚷,连忙道:“不要嚷,不要嚷,待我如今就去煮与你吃,下锅就是饭,打甚么紧,莫要又淘闲气。”杭童跳起来道:“淘甚么闲气!好老货,好老骨头,老不死,好个待你去煮,好自在性儿。谁叫你勒马过桥,谁耐烦守你,守你煮出来时,倒好天亮,我只立刻要吃,若迟一些儿,叫你老不死看手段。”就将拳头伸得多高,在他脸上一晃,气得屠氏眼泪鼻涕的哭泣道:“我是越老越拙,将要入土的人,你只管作贱我怎的?还留我老性命,多服事你几年,帮你挣个家当,娶房媳妇,你就慢慢享福。我虽一时服事不到,却是你的母亲,你怎左过来嚷,右过来骂?你日后也要生儿育女,那有个像你,只怕到你头上,你又熬不得了。你不要欺心太过,我已年过六十,知道还有几日在世上过活,你却只管认真。”杭童恶恨恨的一声道:“你道我欺心,说我作贱,左右是欺心作贱了。”猛向前兜脸一掌,将这老人家打了一个翻筋斗,杭童又赶去又是一脚,踢个满地滚,连遗姑也跌在地上。屠氏跌得昏昏,扒得起来只是哭。杭童恃着酒力,骂个痛快,方才上牀,口中还喃喃的不住,直至睡熟才罢。屠氏毕竟是个老人家,耐事,悲悲戚戚哭上一会,领着遗姑也去睡。正是:
  虎恶不吃儿,母慈不恨子。
  说这杭童睡在牀上,忽见父亲满面怒气,走来骂道:“你这不孝畜生!母亲年老不想孝顺,反百般忤逆,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怎么母亲都是你打骂得的?昨日灶君忿怒,出牍奏与上界,已遣雷部明日殛你。”说到此处,就呜呜哭道:“你这畜生!死不足惜,只是我家门不幸,生下你忤逆不孝,绝我宗嗣,我好恨也。”杭童听罢,吓得扯住父亲哭道:“爹爹,孩儿罪本该死,但从今改过,望爹爹怎么救得孩儿性命?”父亲道:“这是天帝敕命,谁能挽回,我怎么救得你?”杭童害怕,只是扯着父亲号哭求救。父亲道:“我昨见观音菩萨慈悲律上,有一款说道:『阳世忤逆不孝,必遭雷谴。』若父母心上不愿儿死,搂儿怀中,儿跪地下,吮乳三下,雷神毋得施刑,当奏还敕旨,聊示儆戒,以待其改过自新。若父母心中不愿儿生,则雷神速殛,毋得纵恶。你今既然改过,还须求你母亲,方能救得。你谨记在心,毋得自误,我去也。”杭童一把扯住道:“爹爹,你一向在那里,怎今日才回来,连忙又要去?”父亲哭道:“孩儿,你一点真性,果然昏迷殆尽。我已归世,与你来诀冥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