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纹谈过,及至袭人出去,她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象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她平日挑三拣四,损人利己,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魂落魄,她趁机又要挟了许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闹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她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她不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她便掉头不顾往前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她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她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她走,现在她另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她走么?”
如此思前想后,非止一日。这天送了宝钗出去,回到屋内,并无别人,便和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莺儿吓昏了,才至宝钗处送信。此时宝钗听秋纹说了详细情形,知是争痰拥闭,忙即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王太医,湘云说起:“四牌楼西有针科大夫,人都称他金针王,治奇疾神效。湘云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坠马昏厥,经他针治,只施了三针,立时救转。”
宝钗听了,又命人飞马去请。偏生那天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那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眼角却还挂着泪痕。王夫人正打发彩云来问,见此情形,忙即回说了。李纨、探春也上去详细回明。
王夫人闻知,即令宝钗同湘云搬至上房东偏院三间北屋暂住,留秋纹、碧痕等在那里看守。贾政那天在东府贾珍处吃饭,夜晚回来,闻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叹。当下即叫贾琏进来,当面吩咐,一切悉依宝玉侧室之体,移到梨香院从丰殡敛。过七日移灵家庙。发引之日,宝玉房下诸人皆送至铁槛寺安厝方回。贾政又传谕另赏银百两给她家里,在麝月也算很风光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那晚宝钗和湘云同住东偏院,莺儿、翠缕即在外间作伴,十分闲谈,翠缕道:“今儿咱们在一头儿睡吧,我有点怪怕的。”莺儿道:“怕什么呢?麝月姐姐跟咱们很好,她又是好死的,就来了我也不怕。”翠缕道:“若论麝月姐姐,那人真没什么可怕的。她平日那么和平,好象锯了嘴的葫芦。想不到有如此烈性。”莺儿道:“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袭人姐姐哭的那么死去话来的,到末了倒没有事。这位不声不响的,谁都没提防她,倒有她的老主意,这种事本不是做给谁看的,只在自己的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罢了。”
翠缕道:“我每回踉姑娘来住,姐姐们大家玩玩乐乐。只有她从不多走一步,只一心服侍二爷。有一回我看见宝二从老太太那里下来,她和秋纹一个捧着帽子,一个捧着衣包,很象戏台上的龙套。如今她这一去,可能跟二爷在一块儿呢?”莺儿道:“这事谁能知道,人说你有点傻,这真是傻话了。”
里间宝钗、湘云也正在闲谈,听见她们这番话,不免暗添伤感,宝钗道:“象麝月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没有她的造化。”湘云道:“宝姐姐,你向来豁达,何以也有些舆论。若论我们二人所处的境遇都得算命的。可是你比我就强得多了。头一层你有母有兄,家里也还过得去。第二层翁姑健在,又听说你已有喜信,将来生个好儿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农不就是榜样么?”
宝钗道:“我那个哥你还不知道么,只有叫我担心的,这两年我妈妈也是七病八痛,至于仰事抚育,哪一件是容易的。都说希望将来,准知道将来怎么样?我也不做此痴想做程婴做公孙杆臼,所见不同,各尽各的心罢了。”湘云道:“大凡一个人的性情和她一生福泽很有关系,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象你这样待人处事怎能没有后福?你看那颦儿,口角尖刻,做诗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劝过她多次,总改不了。到底缺寿。”
宝钗道:“说起颦儿,我们也要好的,我当她亲妹妹一样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舍不得她,还单寄给琴曲呢。她那人另是屈原、贾谊一流人物,那性情专挚,我们都不如她,只不过世故上差点。后来那样多思多疑,一半由于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她。”
湘云道:“那紫鹃不又是颦儿的屈原、贾谊么?”宝钗道:“就因为她们主仆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样的情谊。这也是勉强不来的。”
说罢叹息了一番,一时宝钗想起湘云境况,说道:“这一向我总惦记你,你来了倒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到底你那家境如何?还有点底子没有呢?”湘云道:“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几箱子旧书,此外还有什么?”宝钗道:“这就难了,你那婶娘的脾气我们都知道的,往常还多嫌你,何况又嫁了出去。你不要多心,依我说也得打个正经主意才是。”湘云道:“象我这么一个孤鬼不打什么主意,难道教我去做袭人么?岂不是笑话。我也想过死呢!也没什么留恋的,只没有那勇气。做尼姑呢,跟我性情不对。必不得已,或许到那侯门公府里去教书。空儿的时候容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