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最心爱最知己的意中人,他却是被我害的。倘然我果真病死了,没有把我那意中人和我两相爱恋、两相乖违、可喜可愕、可歌可泣的情节,自始至终一一的传写出来,留在世上做个记念,实在对我那意中人不起。所以,我虽然是个索索无真气的人,我仍要少缓须臾毋死,待我从头至尾说出来给世人听听。这叫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究竟是何等样人呢?我祖籍乃是浙江杭州,姓秦。父亲名叫秦远,表字邈斋,自幼随着我祖父宦游湖北。后来,我祖父下世了,就流寓在湖北地方,靠着祖父遗下来数千金宦囊,在汉口大夹街上开设一个绸缎铺子,将就度日。
我父亲因为读书是家传的衣钵,所以自幼便读得满腹才华,文章诗赋件件俱精。每逢岁科两试,回到杭州去应考,都是考列优等。但是文运太迟,到了四十一岁上方连捷,成了进士。其时我已经十四岁了。我的母亲姓李,也是湖北宦门之女,自从进了我家门之后,只生我弟兄两人。一个是我哥子,名如玉,字温如,到了十五岁上,我父亲就把他送到杭州去读书去了。我名如华,字镜如。闻得我母亲说,那年我出世的时候,我父亲正要去应乡试,特取芙蓉镜下及第的意思,将我取这名字的。
我幼时,是父亲自己教我读书,到了十一岁上,就把我送在比邻一个胡公馆里附读,说那先生是个八股名家,着实通的。我当时进了学堂之后,就看见学堂里面有个娇小玲珑的女学生。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不晓得什么爱情不爱情,然而心下却十二分爱慕他,说不来其中所以然的道理。有时我为了他被先生责打了,我也没有丝毫怨悔;有时他为了我被先生责打了,我便着实过意不去,恨不得替他去代受些苦痛,我才心安。那时,学堂里的同窗共有八九个人,只有他和我两人最是要好,常时背着同窗,背着先生,两个人什么都玩耍出来。
我还记得那年冬月里,我将他按在玻璃窗外梅花树底下,伸手向他身上乱掐乱摸。他只是朝着我笑,并不举手抗拒。后来被我搔着他的痒处了,他笑得喘气不来。那时我的脸贴准朝着他的脸,见他那一种妩媚的样子,又是爱他,又是怜他,当下就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樱桃小口上一连接了好几个吻,才把他放了起来。我与他如此的相亲相爱,足足的首尾三年,真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我为了他,除了身体不快的日子,我并没有逃过一天学。他时常对着我说:“我们两个人打伙在这学堂里读一辈子的书,岂不是好?”我听了他的话,我心下也是这样想。
谁知老天不从人愿。那年我十三岁,他也是十三岁。他的父亲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到了八月初旬,忽然把他唤出学堂,全家过江搬到武昌城里去住了。其时我心下很是舍不得他,然而实在没有法子可以挽留。待他去后,我心上便觉得是掉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莫说书懒意读,就是茶饭也懒意吃。我母亲还说我生了什么病了,给我请了医生来看了两次。最可笑的,我那时真真是个孩子家,与他同学了三年,并没有问起他的家世,也不晓得他父亲是什么一流人,只晓得他是姓顾,小名叫作纫芬。所以自从他移居武昌城里以后,就无从探听他的下落。只是时常一个人痴心妄想,要想背着父母到武昌去寻他。后来因为我父亲拘束得紧,没奈何,只得把这寻他的念头权时搁起了。咳,说也稀奇,我果然自从与纫芬分手以后,永生世不能见纫芬的面,岂不可从此断了我的念头!谁知造化小儿的意思真是不可测度。佛家常说是因果,我与纫芬这番遇合,还不过是初种下的因,若要晓得我们两人所结的果,却是还在后面。
看官,须要记明,这纫芬就是我所说的意中人。我自从与纫芬分手之后,我在那学堂里匆匆过了一年,居然已是十四岁。岂知这年的夏间,我父亲因为中了进士,还在京城殿试未归。我母亲忽然得了一个霍乱症,不满三天就撒手归西了。我当时见母亲死了,只是一味啼哭,所有一应丧事,全靠我母舅李君实一人主张,就是我父亲那里,也是我母舅发电报去通知的。
后来到七月初旬,我父亲方才回家。我父亲到家之后,看见家下的情景,好生凄怆,便携了我母亲灵柩回到杭州,安葬在祖茔之侧。然后再回湖北,将家中一切家务检点了一番,拜托我母舅看管。又因为我哥子在学堂里将次卒业了,就任凭他在杭州。只把我一人带在身边,由汉口乘了轮船到上海,又换了外海轮船到天津,乘了火车,进京供职。什么叫作供职?原来我父亲殿试之后,已点了主事签分在刑部了,这时进京,就是到部当差,所以叫作供职。我还记得,我由汉口动身的时候,走过比邻胡公馆门口,想起纫芬从前与我相处的情形,不觉枨触于心,潸然欲涕。及至到京以后,方才渐渐忘怀。
我父亲在京城租住的宅子,是在城外驴马市大街果子巷羊肉胡同。那房子是朝南的,一共是两个五开间,三个三开间。进门时是三间门房。门房的左首就是三间的花厅。花厅对过有个月洞门,遮着一面当朝一品的屏风。转过了屏风,是一所五开间的院子。院子左右两个厢房,一边是做了厨房,一边是作为仆从们的卧室。左边厢房的横首,有一个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