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到了旷野,疏疏落落有几株树木。陈霄随众放马,不时偷觑陈音,见陈音踅至南面一个土堆上,有五六株小树,隐身在那里。陈霄放了一会马,匆匆地将马系在一株树上,携了斫草的家伙向东行去。此时众人通牢牢地系好了马,也携了家伙斫草,纷纷四散,各行各路。陈霄趁众人不留意,由东转南,几步上了土堆,陈音见父亲来了,双膝一屈,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陈霄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问道:“我儿是几时到此?今日得见我儿一面,为父虽死也是瞑目!媳妇与孙儿可好么?”陈音挥泪答道:“父亲放心,媳妇孙儿都好。父亲为何这样憔悴?”陈霄叹气道:“儿呀!为父既然给人为奴,哪里还有得安闲的日子过。这是为着国家的事,为父死是应该,毫无怨恨,只望我儿努力向上。将来挣得一官半职,为国出力,替为父争一口气,方不辜负为父的苦心。儿在此万万不可露面,恐生别祸,要紧要紧!”陈音道:“儿此来些须带得有点金银,一心赎父还家,不晓得吴国准赎不准赎?”陈霄道:“近两日听说有许赎的话,不知真假。儿在司马衙门仔细打听就晓得了。我儿在何处栖身?”陈音道:“儿在这蛇门西头鼎新客寓。转去儿就到司马衙门打听,父亲须要宽心,保……”
  一句话未完,忽然一片声喊道:“陈霄的马跑走了!”陈霄脸上立时变色,也不顾儿子,迸着一口气跑去。陈音不敢后跟,只得探头了望,远见一匹马前蹄高举,鬃毛纷披,向东跑去,一竹篱拦路,一闯而倒,内是花园,菊花满眼,大甏小盆,高下罗列,被马一冲,纷纷乱落,地上的菊花蹂躏得秋影迷离。寒香四散。惊动了园丁,上来两人左右拦截。费尽气力始行将马扣住。见一人进内去了,父亲随后追赶,三步两跌,汗气上冲,不由一阵心酸。好一会方到花园处,见父亲向扣住马那人连连作揖,那人掉头不理,父亲用手去接马勒,被那人一推,父亲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苦爬爬的站起来,见那人一手扣住马,一手指着父亲大骂,只因隔得远些,听不出骂些甚么。
  正在心内凄楚,忽见先进去的一人出来,后面跟着五六人,一齐围上,将父亲扭住,取出绳索绑在一棵树上。里面又走出一人来,身躯高大。看不清眉目,后跟四人,到了花园。一些人都垂手侍立。这人指着父亲,嘴唇略动,众人一齐应声,这人仍带四人进去了。众人手中各执皮鞭,轮流上前向父亲身上乱打。此时心中哪里还按得住!几步跳下土堆向东跑去。半路里已见众人放下父亲,一个人扛在背上,一拥进去了。一个人牵着马,到草场里招呼众人,都带着马回转蛇门而去。
  陈音此时把这花园周围一看,连着是一个大院落,大门朝西修得十分整齐,大约里面至少也得五六十间房,但不知是甚么人的住宅。离宅一箭之地,见一老头儿弯着腰在那里剉草。急走上前去,向老头儿声喏道:“老丈辛苦!”
  老头儿抬起头见了陈音,伸起腰来答道:“甚么事?”陈音指着那宅问道:“请问老丈:这是甚么人的住宅?”老头儿听了,瞪了陈音一眼,摇头道:“大哥想来不是此地人,这住宅里的人都不晓得吗?这就是原楚原将军的别墅,日常来此。刚才一个放马的溜了缠,把花园闯坏了,原楚恰在此地,出来吩咐人将那放马的打得九死一生。这些放马的尽是越国的囚虏,由他作践,听说死得不少,也是可怜。”陈音听了,称谢一声,转身而走,老头儿依旧在那里弯腰剉草。陈音绕墙走了一遭,打定主意夜间进院相机行事。看看日已偏西,正待回寓,忽听呀的一声,向北的侧门大开,见两人扛着一个蒲席卷筒,上插锹锄,不觉心中突突地跳,不敢上前动问,只得远远跟着,不到一里,一片荒地杂树丛生。二人歇歇,抽出锹锄挖了一个坑,把蒲席卷筒掼下,远望着露出一双脚,套着草鞋,脚肉桔黑,认定是自己父亲,心中一痛,眼睛一黑,一跤跌在草地上,昏了过去。直到扛尸的两人掩埋好了,转来时见草地上僵卧一人。一个道:“这人想是发痧倒了。”一个道:“这样天气不见得是发痧,不如行了方便,叫醒他,也算是件好事。”说着用脚踢了两踢,叫道:“快快起来!”陈音此刻悠悠苏醒,回过气来,狂叫了一声,睁眼见两人立在身边,一蹶站起来称谢一声。一个对着那人道:“可是好。”
  回头对着陈音道:“你为甚么躺在此地?”陈音道:“小子在此寻人,走迷了路,一时昏晕,不知不觉地倒了,多蒙二位关念,感谢不尽。”两人也不回言,一径去了。
  陈音呆立一会,对那几株杂树哑哭一场,闷闷沉沉,转回寓所茶饭一点不进口,躺在床上泪如泉涌,只不敢哭出声。挨到天晚起来,取出一套衣服鞋袜,扎束停当,锁着房门,对寓主人道:“今夜在友人处有事不能回来,烦费心照应则个。”主人应了。陈音离寓一直出了蛇门。月钩挂天,露珠布地。急忙忙跑至坑边,四顾无人,身旁取出牛耳尖刀将土挑开,新堆之土通是松的,不一会现出蒲席,跳下坑去将蒲席拦腰抱起,挣上坑来,放在平地,将蒲席抖开,月光下一看,正是父亲,满头是血,眉青目肿,身上衣服破碎不堪,透破处血迹模糊,肉开见骨。真个肝肠碎裂,呼天抢地,不觉号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