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程季玉者,亦以才媛而遭兵劫,前后二百年,事若相类,有同悲焉。季玉姓程,名琬,吴兴人,出自世家。幼即延师课读,于唐宋元明诸大家诗,皆能琅琅上口。喜为韵语。偶尔落笔,便自斐然。上有二姊,长曰伯,次曰仲琳,咸能识字知书。女年最幼而性最聪敏。每值闺中倡和,女诗独先成,往往独探骊珠,压倒元白,群呼为不栉进士。父母尤宠爱之,视为掌上珍。父以一官需次吴门,遂家焉。庚申,发逆南窜,江浙沦陷,赖先期徙居邓尉,得免于难,时女年仅十龄也。旋知邓尉亦不可居,乃赁扁舟一叶,作浮家泛宅想,往来淀泖间。女于仓皇急难之中,不废吟诗。逮后乱事粗定,避兵谋食者,群聚于沪渎一隅,遂亦寄迹春申浦上。女稍长,容益美艳,不假涂泽,而其秀在骨,见者无不爱慕臻至。
壬戌春初,沪上亦时有风鹤之警。大吏方檄女父往江北劝捐,遂挈眷以行,侨寓如皋,固贾大夫射雉之所也。女于刺绣之余,常至冒家废墅游览。或遇枯木寒花,断桥流水,辄低徊不忍去。有时剔藓书字,坐石看云,偶获一二佳句,即镌诸竹树,率以为常。
一日,短墙外忽露一人面,古貌疏髯,作黄冠装束。聆女微吟,亟赞曰:“好诗!”女方惊而四顾,而道士已自园扉进,见长女揖。女亦裣衽答之。旁立女婢即叱之退。舆夫谓之曰:“此程明府女公子也。汝出家人,何不自知?勿冒昧取辱。”道士曰:“吾本欲一见程明府耳,汝其导我往。”舆夫即与偕行。既至,女父立延见于客座。道士猝然问曰:“女公子曾谐姻事否?”曰:“未也。”曰:“此蕊宫仙子偶尔谪降红尘耳。宜度为女道士,可免灾厄。否则寿恐弗永。”女父咄之。道士笑曰:“我固知君之不能从也。”飘然竟去。须臾,女归。女父因述其事于诸姊妹间,嗤其妄语。独女俯首,默有所会,久之,曰:“我不忆何处曾见斯人。”
女居如皋两年,甲子春间,贼势渐蹙,李宫保亲统劲旅,转战而前,克复苏垣。时有降贼外示服顺而内怀崛强,宫保特斩之以徇于军中,然后反侧子以安,而人心乃定。女思乡綦切,遂于金阊门外择三椽以居焉。当女舟楫往来时,为营兵所窥见,惊为天仙化人,思欲得之,以宦家女,未敢遽尔孟浪。某少尉与营兵相善而亦识女父,锐身自任,代作冰上人。营兵以阶级固当得官,囊中蓄积颇富,因以重利之。女父闻言,愤然作色曰:“此何虫豸,乃欲匹我女耶?”挥之出门外。营兵衔憾刺骨。十二月二日,天寒欲雪,彤云四垂,女父方以勾当公事外出,是夕,营兵竟纠众破扉入,劫女往僻地,逼之不从,乘间自经死。营兵惧祸,薄葬之于虎阜白骨塔中,以灭其迹。女年仅十有四岁。
越数年,谢君绥之设乩坛于桃花坞精舍,学道参真,冀有所得。时九月二十夕间,凉露初零,残月已上,二三同志共为扶鸾,忽洞云仙子降书云:“我生不辰,少遭离乱。幸免余生于红劫,反遭逼勒于绿营。正梅待字之年,经落叶伤心之惨。黄金有价,难移日之贞;白璧无瑕,自矢严霜之操。命拚一索,魂返九原。乃蒙天帝褒荣,册封洞云仙子,得超鬼,许列仙班。供职紫霄,青鸾作伴;厕身玉洞,蓬岛游行。怀前事以茫茫,思旧情兮脉脉。青年姊妹,都为望帝之鹃;白发爷娘,难庇将雏之燕。故乡灰烬,血食无灵;仙仗途遥,思归有梦。兹者蓉城出使,梓里偶经,听到乌啼,肝肠欲裂;感生蛩絮,形影自怜。表劲节于千秋,烦君兔管;摅幽思之一缕,在此鸾坛。”又为七绝两首云:
气马形车下九天,精神恍惚系炉烟。
尘缘已了乡心在,愿侍爷娘不羡仙。
一领铢衣冷袭裾,故园下瞰已成墟。
有人问我修真诀,云度飞鸿月养鱼。
又作即景诗五绝两首云:
宵深人语静,秋老月光疏。
试问纱窗外,花坛扫也无?
开窗望秋月,凝睇怯衣单。
露冷梧桐落,流光酿晓寒。
书毕寂然。同人方拟再有所问,叩之,亦不应。座中有微知其事者,咸为咨嗟太息。
或云:女之姊妹二人,咸于如嗥化去。大抵才貌两端,皆为造物之所忌;而如女之猝遇狂且,怀贞抱璞以死,则尤可愍也。闻当时营兵逸去,莫可踪迹。女父以微官而在下位,不能一伸其冤。采访事实,言之当道,以请旌表,此后死者之责也。柳程皆以一弱女子而能御强暴而不挠,临死亡而不慑,须眉且愧之矣!呜呼,岂不足为巾帼光哉!合并书之,以垂后世。淞隐漫录
卷 五
笙村灵梦记
出鹿城西八九里许,有笙村焉,古隐君子之所居也。相传王子晋缑岭仙去,曾小驻于此,村人闻笙声缥缈云外,故有是名。村中旧住申姓者,巨家阀阅也。名立规,字月舫。已入邑庠为诸生,颇有文名。工刀笔。乡里有睚眦怨者,辄控之官,以是咸惮之。生一女,名慧贞,字韵秋。幼即通书史,工诗词。年甫及笄,所作新诗已传诵人口。有《杂忆》七律四首,殆以自寄所思也。
其一云:远山如黛水如油,触拨无端忆旧游。
怕惹春寒风翦翦,漫题前事月钩钩。
新梳蝉鬓名樊素,自画蛾眉号莫愁。
垂柳垂杨烟雨里,几垂帘幕几层楼。
其二云:棠梨院落枇杷门,长雨阑风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