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住漳州,固同乡也。招生登舟。入内舱,在前奔走趋承者,皆美丽女子,粉白黛绿,尽态极妍。生向若辈伊谁。其人曰:“皆妾媵之属,久充下陈,备箕帚而捧盘者也。”生不觉生艳羡心,曰:“天赐艳福,何修而得?”此客笑曰:“君欲之乎?当拔其尤者以奉赠。”即于左舱呼二女子出,曰:“君视此佳否?”问其名,一曰真真,一曰素素,并皆长眉入鬓,秀靥承颧,媚态花嫣,丰肌雪艳,较前所见六七辈,尤旖旎温存也。生不禁魂销心醉,遽问需聘金若干,曰:“如此天仙化人,虽量珠十斛,索璧连城,亦未足多也。”客曰:“吴市看西施,尚须输一金钱,此则不消破费半文,君但携归,置诸玉镜台前,安心消受可也。舟中惟此二女为全璧,下体亦佳,余则如习凿齿之半人耳。”生闻言,索解不得。客曰:“君以为若辈美丽天生乎?抑人力乎?若辈皆产于罗刹国中,奇丑异常,无有人过而问者。前十年,其国天降男女两圣人,能修人体,使丑者易而为美。其法:先制人皮一具,薄如纸绢,上自耳目口鼻,中至胸乳腰脊,下逮髀股足趾,无一不备,既蒙其体,与真逼肖,至于香温柔滑,腻理靡颜,虽真者犹有所不及;平日从不去身,惟洗濯时一脱耳。子所见,皮相也;若露真形,定当吓杀。修价不赀,钱少者仅得半体,其下依然丑恶。君所得者,实为完体美人,故以全璧呼之。”生恍然有悟曰:“此真海外奇事,闻所未闻。然不免视横陈时如嚼蜡矣。”客又曰:“其国修人之法,但行于女,而不行于男,以修男者法未成而遽死也。今其国辄贩女于远方,人多见其美,而不知其出自矫揉造作也。”生聆此一席话,不觉毛发尽戴,愿还二美人不敢受。客曰:“君真愚矣!世间一切事,孰是真者?红粉变相,即是骷髅,夜叉画皮,遂成菩萨,子将来必由此二女得悟大道。余倦矣,君盍归休。”
生甫举足离舟,客已扬帆遽去。生返视二女,媚眼流波,娇姿生倩,顾盼之间,自饶丰韵,日夕对之,弥觉其美。既归里门,即以二女为室,不复言娶。二女当盛暑时亦裸体,窃窥其浴,亦如常人,因疑客所述为戏言。惟生平从未一至罗浮云。
乩仙逸事
柳翠云,明季宫人,籍隶杭州。父德明,固名秀才。仅生一女,幼耽书史,长习咏吟,年甫及笄,容姿绰约,体态轻盈,见者以为神仙中人不啻也。宏光南渡,妙选才人以充后宫,女亦预其列。临行别父母,泣涕登车。时国事已不可为,而宏光在宫中日事宴游,繁弦急管,藉破愁城,往往自宵达旦。大兵下江南,诸臣迎降,宏光遁去,女为胡珏所掠,献于某王麾下。女宛转哀祈,惨淡玉颜,有若梨花带雨。王怜之,纵归。冀得重与父母相见。其母路氏,时偕乡民避兵村落。有王十一者,绐云送之往,遂挟女至溧阳,投潘奴。潘奴名茂,江宁彭氏仆也。素以桀骜称,横行乡曲,至是乘乱据城叛,城内外皆贼,甲马汹汹。溧阳城北有太白楼,往日名流赋诗饮酒所也。潘奴艳女色,命幽之楼上。女佯作临窗眺望,时思跃身赴楼下死,为左右女奴所持,不得遂。潘奴闻之,使数十女奴环而守焉。潘奴败,贼党挟女将奔广德,行至溧阳南门外三十余里,有镇曰戴埠,一聚落也。女恒欲觅死,贼防闲益严。闻明之号七王者,驻兵千口,卢中书象同驻兵张渚,知明亡消息,乃殉难于丁山岭。岭距戴埠仅十许里,贼亦顺道趋此,探明兵已溃散,遂不复留,径驰至棉岭少休焉。棉岭距溧阳南城六十里。贼四出纵掠。民家有宋连寿者,世居后冈,去棉岭不过里许,素以巨富著名,庐舍栉比,阡陌云连,一乡中推为巨擘。贼排闼直入,搜得家酿数十瓮,纵饮沈醉,狼藉卧地,守者其防遂疏。后冈有大溪回环,水声潺不绝,侧有大松树,亭亭若偃盖,其高数丈,荫蔽十余亩,虬龙攫拿,苍翠干霄。女乃仰天而叹曰:“此乃我死所矣!”解带自缢。当时莫有知者。
后二百余年,溧阳诸文士于长夏赋闲,洒扫静室,结社扶鸾,女乃降乩,先书一五绝云:
落花空自舞,飞絮扑帘旌。
多少仙才士,谁怜殉节人?
继乃详述颠末如此,且云:“于太白楼下欲死,于戴埠欲死,而俱不得,及至棉岭,乃得以身殉焉。又不能杀一贼而与之俱死,殊足惜焉。以帝王之宫嫔而受辱于人奴,国法未诛;以节烈之名媛而屈死于非命,史册不载。一心耿耿,此意茫茫。虽沈魂魄于山阿,未睹阐扬于韵士。今诸君子徘徊树下,能不伤心?故于灯影将阑,炉香未灭,聊陈往事。若得发为歌咏,谱入管弦,或赐以表章,载诸志乘,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翠云感且不朽!”
由是女之名遂传于世。好事者求其墓,在溧阳城外二十里,为树石碣以志焉。华亭高药房孝廉崇瑞秉铎颖上,曾征诗于诸同人。上海艾杏坪茂才采女事入杂录,而系以四诗,云:
节烈流传溯溧阳,寒泉涧底姓名香。
深宫未得君王宠,一死长留壶牒光。
名媛才调出天家,何物潘奴敢驻车。
尚有费宫人媲美,宫墙一样女贞花。
太白楼边认泪痕,落花飞絮冷孤衬。
丁山岭外松林下,冰雪无瑕玉女魂。
宏光天子太风流,歌舞场空迹未留。
独有青山埋艳骨,芳名乔木共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