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责人则明,责己则暗,身受其害便觉难堪,施之于人绝不措意。范星圃这时候只怨郅幼嵇,却不替湖南的那位善化县同他请的那位刑名师爷设身一想,而且他那在堂上喝令从人搜检那孝廉夫人上身下身的时候,与今日郅幼嵇解衣鞭责他的爱婢,当堂验看他的宠姨其情形也不甚相远,并不限定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却也是戾气相感如磁引针。在范星圃,当日并不是同那善化县与那刑名师爷有仇,不过藉此做点声名。其实两人的用心都是一样的,做书的也不是劝人家遇事粉饰专做那好好先生。不过如欧阳文忠公父亲所说的“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于我无憾,故不可从其刻,图快一时”。
  近时有一位督抚做州县的时候,因办土匪很立了点功劳,本省抚台过境问他要个甚么保举,他说:“卑职不愿要这保举。”抚台说道:“你难道预备做一辈子州县不想升官么?”
  他道:“安有不想升官之理?”那抚台道:“既想升官,何以不要保举?”他道:“卑职此次办土匪所杀不下千数百人,其中那里没有冤枉的?卑职为地方除害冤枉杀了个把,问心尚可无愧,若为自己保举起见,则谋财害命与图名害命,试问有何分别?”那位抚台大为叹赏。其时正是晚间在船上相见,送到舱门口,抚台说:“我有件东西要送你。”他问:“是甚么东西?”抚台指着那挂的官衔灯笼道:“我这对灯将来可以奉送。”
  后来果然做到督抚,这才真是仁人之言呢!
  范星圃自从交卸下来便已搬了公馆,但是,深闺妾婢都已受辱公堂。这南昌府是万万住不得了,要回家乡。家业本甚萧条,宦囊亦复有限。杭州与别处不同,虽是居乡比在官尤费,房屋、柴米、男佣、女仆,无一不贵。做过臬台的人,又不能不稍存体制,那个墙门开起来实在支持不易。从前,有几位余到十万八万的,回家不多几年都已消磨净荆所以近来有一位做过四川盐茶道的,一位做过安徽芜湖道的罢官之后,宦囊皆很充裕,却都不敢住在家乡。况且自问,生平服官十有余年,于那同乡亲友毫无照顾,就是从前回家应试的时候,也是眼高于顶,意气凌人,今天落魄还乡,未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至于上海却是罢官的寄居最多,取其是个各省通衢,既易寻觅机会,而且花天酒地亦可消遣闷怀,无如那里新党最多,内中也还有几个熟人。自问上年在湖南的时候,因为要想升官,把那新党办的太过。现在到了上海,不但见了那几个党中熟人难以为情,并恐其中有荆轲聂政之流,设或动了义愤意以白刃相加,如那年在番菜馆刺其中丞的故事,岂不有性命之虑?再四筹划,觉得天壤甚大,竟至无可容身。后来,想到这九江全似庄太守,平素尚觉投契,前回派到上海彩买军火,又委署九江府缺,都是我在抚台面前极力保举的,就是那个德化县也是我同藩台说了委的,大约总有点念旧,不如暂住九江再作道理罢。
  算计定了,就写信托全似庄代找公馆,一面带了家眷动身。那知运蹇时衰的人,失意的事体总是接踵而至,他这位华素芳夫人过门数年也只生了一子,今年才得三岁,坐的这船因轮船缆断撞了一下,这位小少爷吓了一跳,得了惊风,刚到九江还未上岸,已经角弓反张而去。范星圃夫妇两人伤感异常,无精打采的搬进公馆。全似庄倒很招呼的周到,那德化县因为本府来了,才来转了一转,见面也甚冷淡。范星圃也去回拜,因为全似庄情义甚殷,而且满口的“大人”“卑府”听了殊觉不安,就同他换了帖。隔了两个月,那送外老太太到京里的家人回来,把这外老太太到京那县里如何审断,那萧氏姨娘如何嘲笑,那外老太太如何因气得病身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他夫妇两个又是一场痛哭,可怜这位华素芳夫人,这几个月看着夫婿罢官,娇儿夭折,慈母惨故,弱妹飘零,真是百感交集遂尔恹恹成玻范星圃想起这位德化县妇科医道甚好,从前紫芳小产之后带了点病,到了江西就是请他医好的,这回还是请他罢。就写了个条子,叫家人拿了帖子去请,那知这位县官做了缺,于公事极为认真,与在省间住的时候不同,请了几次都推说事忙竟未肯来。这位华氏太太病势日重一日,另外请了几位医生吃的药,都如石投水,不到一个多月竟尔红尘撒手,紫玉成烟。这范星圃碎轸重悲,柔肠欲断,也只得敛以相棺暂停闹市,这九江道只差帖送了一个香楮,说是感冒了不能过来。全似庄是成服,那天就来慰问过一番,这回也还送了个幛子来行了礼。那德化县是为要站本府的班,才赶过来吊了一吊。倒是任天然刚从姜堰回来,觉得同寅面上,正在失意的时候,不肯冷落,也赶来吊了。此外九江的官员也还少,竟没有一位登了门。范星圃想起当日初到江西,虽是一个候补知县,却因为抚台赏识,到省就委了院上文案,不但同寅州县里头争着恭维,就是些道府上司,也没一个不纡尊相待。后来,署庐陵调首县补东乡更是宦门如市,应接不下,那次断弦回到省里,开了一个吊抚,藩臬都送幛子祭席亲来吊奠,那同寅的幛子竟挂到无地可容,勉强露出一个下款,门薄上的客有四五百位。动身进京的时候,过这九江道府县及所有当差的委员,哪个不来相送?这回放了臬台那更不消说了,这位九江道台,自己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