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碗还我呢。”亏着旁边的人扯开了,在公账里赔去一块钱。这里章魏两人,嘴是最尖的,一路进京,时常给他开玩笑。到了京城,找了个高升客栈住下。钱五花子早把平日做的课卷,集合了一万几千言,请那章木仁誊了一个本章,投进了通政司的衙门。通政司的堂官,打开一瞧,内中别样条呈,不过是书呆子的见识,有些酸气罢了。只有一条,是裁撤宦官以清内政。那堂官才看到这八个字,气得那手扑籁籁的颤,落在地板的一块浓痰上面,赶忙揩好,凑巧把章木仁的木字,揩去了一捺。便吩咐差官,把这上本章的九个人,骗到衙门里,拿着一张名片,连人和本章,送到一个当权的宦官家里。那宦官正从内务府出来,到上房里和他的妻妾闲谈,一见了这件事情,赶忙走到里边,运动了一个假上谕出来,交刑部审讯,临讯的那天,冷镜微看那刑部尚书,是他的一位世叔,名叫姬讷庵。这姬讷庵的家世很微,父亲是个牛经纪,姬讷庵幼年失父,雇在冷府做个伴读的书童,天姿很好,冷镜微的祖父,收他做个义儿,二十一岁,便点了一个传胪。那时冷镜微年方六岁,跟他祖父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姬讷庵得意之后,不免到山东走走,打个秋风,巡抚公邀请了许多绅宦,在衙门请酒。凑巧衙门有一幅对联,写得极好,下款是受业张国鼒谨书。
  姬讷庵指着问巡抚公道:“这位张国鼒,是哪处人氏?把这鼒字读成一个才字。冷镜微不等他祖父开口,就扑嗤的一笑,引得满席的人,没一个不扑嗤的一笑。冷镜微慢慢讲道:“世叔这个该读兹字呢,《诗经》上有鼐鼎及鼒,《尔雅》上有圆掩上谓之鼒,难道世叔忘记么?”说得那姬讷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自在。散了筵席,仔细一想,好好场面,被这黄口小儿坍倒,自然引为生平之恨。这番见了本章上的名字,隔了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怀了,想起从前巡抚公的恩义,很想开脱于他。本来冷镜微的名字,因为别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写做第一,姬讷庵却从尾一个问起。一直问到第七个,都满口扯谎,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家误写的。那第七个就是开首创议的钱五花子,他的话更说得高妙了。他说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学,他父亲临终的时刻,曾经拿着一本书和一块图章,交给他的,说着便将那书呈上,却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录》,又拿出那块图章来却是位思轩之印五个篆字。姬讷庵见这两件东西,登时叫他站起,喊那第八个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姬讷庵勃然大怒,说道:“这斯休得要装聋作哑,喊你的名字,为什么假痴假呆的?”章木仁是贡生加的五品虚衔,便道:“职贡不叫做才仁,请大人仔细。”姬讷庵细细一瞧,把那本章掷下道:“这不是才字是什么?”冷镜微听到这句,忽然触起前十年的事来,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声,姬讷庵接着冷镜微一笑,斗然把前事也提上心来,面皮气得金黄色,拍着桌子,大喝一声道:“你这厮在法堂之上,胆敢侮慢官长,把本部堂嘲笑么?我且问你这本章是你的主笔不是?”
  冷镜微把两眼望了钱五花子几下,钱五花子道:“冷镜微休得抵赖,尽了孝便不能尽忠,尽了忠就不能尽孝,既然充当好汉,便要拿出些好汉的气概来。”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几乎说得落下来。姬讷庵又问道;“这本章是你的字迹不是?”冷镜微把两眼望了章木仁几下。章木仁道:“我叫章木仁,这本章上写的是章才仁,难道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也会错的么?大丈夫一人做一人当,你既然要做大丈夫,须要把《孟子》上威武不能屈的道理记好呢。”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说得要忍也忍不住了,便在堂上放声大哭。你道冷镜微哭的什么?他哭的是人心世道,都有江河日下的势头,并不是为着自己一身的利害。
  姬讷庵又在上面大喝道:“你这厮还敢抵赖么?不到黄河心不死,叫你尝尝这刑部大堂的滋味,看看比那鼐鼎及鼒的滋味,哪样是甜,哪样是苦,哪样是酸,哪样是辣?”冷镜微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毛骨悚然,抹去眼泪,硬着颈脖子,指着上面讲道:“你现在做了刑部大人了,还知道这刑部大人的滋味,是从那鼐鼎及鼒的上面来的么?俺冷镜微既然来上万言书,这个生死,久已兜向九霄云外了。无论这本章是不是俺的主笔,是不是俺的字迹,总算是俺一个人的主笔,一个人的字迹,就好定案了。生在这种世界,与其活着做王公将相,同你刑部大人一般的荣耀,倒不如死着,做了孤魂野鬼。你刑部大人的鼐鼎及鼒里面的鱼肉,一般的挨刀受俎,反觉得清净许多呢。”姬讷庵自知出言冒失,恼羞成怒,索性的拿出手段来,把一干人都登时释放,单单将这冷镜微捺在刑部牢里,上了一本,拟他一个斩罪。冷镜微进了牢里,起初是身上带着几千两钞票,那些牢子服伺得很好。不上半月,钞票完了,牢子便渐渐的露出恶相来,饮食起居,件件都不及从前了。冷镜微挨苦不过,叫牢子到高升客栈,向钱五花子那边讨些钞票来。牢子去了半晌,空着两手回来说,你这叛党,敢来戏弄我们么?什么钱少爷银少爷,捐官的捐了官,买妾的买了妾,已是风流云散了。你的性命都在我们身上,你敢在我们跟前扯谎么?冷镜微想起这种情形,和姬讷庵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