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念书,也没有那钱来从先生买书。找了一册时文,不知是旧的,是新的。守着一本讲章,也不管是好的,歹的。资质极钝,念了一百多遍,还记不清。笔性又欠灵,若是做篇文章,也得个一日两日。二句板对破题,三句承题,四句起讲,一篇文章足足三百五十个字,说是个山歌,又没腔,说是个陶真的唱本,句略长短。文理欠亨,不用说了。做文章的会友,没个人搭理他,只得自家攒着眉,摇着头,走过来,走过去,写上一二篇。他的心到虚,就是一面之识,也去求救。有一等老实的人,说他头路欠清,词采欠秀,句调欠工,意思欠深,须得明师指点。有那一等轻薄的人,便道:“小陈,小陈,你这个童运也不得脱了。”一个道:“娘肚皮里番个身,或者也能进得个学来。”一个道:“还怕胎气不清,病入了骨髓,头面虽改,肚肠仍是不能改的。”还有那把他当景看的,将文字拿来密密批圈,元脉元局,将他文字又编作歌谣笑话,彼此传诵。
  反手为云覆手雨,世间轻薄多如此。
  喜得他面皮老,心境深,到也受得。有个父执章澹庵,见他道:“你这小伙,没有无师得成的。我有个好友金秀才,这人饱学,已补过廪。做人忠厚,不计束修,我送你去从他,或者也有些进益。”那金先生收了他在门下。去得迟,剩得一间最低最窄的房子与他,他也不拣择,在里面坐卧诵读。金先生待他,也不分厚薄,一同讲说指点。只是他的开口奶早吃差了,任你救他,总救不转。
  车迟马瘠,游燕越适。
  南北茫茫,口成间隔。
  先生亦付之无可奈何。他有些好处,却也极敬重先生。一日晚间,群坐纳凉,先生道:“我房中热甚,不能睡。”陈都宪道:“学生房中极凉,我让先生睡罢。”众人道:“先生房中高爽还热,你那房极卑狭,到凉吗?”陈都宪道:“果然。先生请试一试。”先生道:“只怕不然。”当晚,先生到他房中,放下了蚊厨,吹灭了灯。方睡,清风谡谡自帐外来,似有人扇的一般。先生道:“果是凉得好。”说得这一声,只听外边似有把扇子撇在地下,朗朗的道:“我只当是都御史,原来是个老明经。”帐中竟热起来了。先生知道是个鬼,惧怕的也不敢出来,弄得汗雨通流,几乎蒸杀。大天明了,然后敢起。众人来见先生,问:“果然凉否?”先生说:“古怪,有鬼。”把前事一说。众人道:“这等说来,小陈是都御史了?若考普天下不通的人,管定小陈是案首、解元、会元,做得到都御史。”先生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事未可知。”众人道:“先生来捧都御史的粗腿了,只怕是鬼话。”
  凡人见已然,茫昧那可信。
  就是先生却也不解,心中自思说:“难道这样蠢坌不通的做得?除非一旦豁然贯通。”却也大家勉励他,说:“鬼神断无戏言,还要坚心上进。”他心也自坚,无奈不明白,先生也钻不到他肚里去。书不记得,街坊上说的俗话偏记得,尝补凑出来。先生看了,也只是叹息而已。
  后来母亲死了,丁了三年忧,在家开个训蒙的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淘得烂熟,写出越不成文字。穷得极,与人做些打油的庆寿庆号诗写轴,擦些酒食,得一二百铜钱。若说将来是个都御史,莫说外人不信,连自己心里也信不过。更可恼者,市井上的人见他出入规行矩步,大家都说是都御史来了,嘲得他的脸红了又白。
  病鹤翅离披,翩跹不能举。
  安得禁鸱鹗,张吻相笑语。
  时值亢旱,江北凶荒。不得已吃些稻子,有一餐没一餐捱过。外边府县申文,请蠲租赈济。这州官北人,姓赵,极诚心爱民。怕里递鬼名关请,着照排门册填写极贫次贫,仍填上作何生理,定他真贫不贫,酌量赈济。陈都宪少了里递几年丁艰,又没摆布处请他酒吃,想道他不开。适值大街上王翠峰家,众人都为他作轴子庆号,这陈都宪也因此做了一首歪诗,又为他书写道:高山一块石,雾罩朦朦黑。
  春雨增青苔,晚烟添墨迹。
  万年尝不倒,千载还独立。
  以此作公号,光彩照四壁。
  写完,自己念了一遍,道:“我的文才虽不济,诗才尽高。”自随人去骗酒吃,不来请赈。这厢州官落仓,那些饥寒百姓,有衫无裤,负子拖妻,已是排满。又有一起秀才,有巾无衫,有衫无靴,一齐上来,求老父师破格外之恩,作养生员。有要增谷子的,有添口数的,有嫌斗斛不准的,争先抢夺,也不顾挤落头巾,扯破蓝衫。州官见了,甚是可厌,道:“这些斯文,全没体面!”浑过这阵,唱名给谷。到陈都宪,叫了几声,不见人应。里递答应道:“实是有这人。想是穿的太褴褛,怕羞,不肯来。”州官道:“这等说,是个安贫养高的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明日可同他到县里,补给他罢。”
  次日早晨,里长去约他道:“我到好意开你一个极贫,你却不到。州官要勾了去,我禀说是个极贫极苦,没饭吃的,想是怕害羞不来。州官因我禀说你是个安贫养高的,着我同你今日去到县里补领。这石谷子是我替你争来的,与我八斗才是。”陈都宪闻说,便去找出一顶破角断边,多年古代油泥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