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娘姨,喜出望外,三步拼成两步,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你要多少车钱?”那车夫道:“此地到铁马路很远的路,两角洋钱还能算多吗?” 宝光道:“你讨钱须好好地向人家说,不要这凶神恶煞的样儿。” 摸了二角洋钱付了车钱,叫他车子走。那娘姨也便跨上车去,车夫便拉起跑去。宝光想:我这两条腿怎么跟得上他的车呢!必须也雇一辆车方赶得上去。偏偏园门口只这一部车子被娘姨坐去,没有第二部可雇。急得只好跑着跟去。幸走不多远,对面来了一部空车,也不问他价钱,跳上车去,指挥车夫跟着前头那车走就是了。不上一个钟头,也就到了铁马路,在一个弄口停了车,那娘姨下了车,把宝光打量了一下,并不说话,竟自进弄,进了第三家一个石库门去。宝光也付了车钱,却在门外徘徊一回,不见那个娘姨同女子出来,好不诧异,又不敢上前敲门。心上只是乱跳,想到他若是无心招待,不应该留着娘姨引我到此,若说他有心,何以这许多时刻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呢?心问口,口问心,老是不得解决。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忽听“呀”的一声,半边门开了。喜出望外,却是那拉包车的车夫走出。一天欢喜散在汪洋大海,心里突突地直跳,幸喜那车夫并不看他,一直地走出弄去了。宝光心中才定,乘着车夫走出半边门未掩,便探头朝门里一看,此时正在黄昏,门内灯尚未点着,看不出所以,并且鸦雀无声。只得抽头出来,自己忖度,不要他们故意做出圈套来算计我?那车夫莫非是去喊叫巡捕吗?不能,不能,我只方才与他见一面,而且并未交谈,在张园时候还是他先来兜揽我的,我与他无冤无仇,平空他来算计我做什么呢?断无此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但是我一个人站着这门口,设若碰见人来问我做什么事,我又何词对答他呢?就即或没有人来,他门里又没人出来,教我等到什么时候为止?若就是这么去了,岂不是空忙一场!左算不是计,右算不是策,心里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皱一回眉毛,抓一回头顶,在门口打了七八十个旋转,仍然没得主意。心下一狠道:“我何不直闯进去?看他个水落石出。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丈夫做事不要畏首畏尾,胆小是做不成大事的。便要想一脚踏进门限,谁知这一只脚到这时候偏不肯听他用,未曾跃起先就软了下来,再也踏不过去。忽然听得脚步声在楼梯上下来,宝光这一吓非同小可,幸而我还未曾跨进门去,倘若跨了进去,被这下楼的人将我当作贼骨头捉向官里去,才是有冤无处伸呢!赶紧把身子一闪,走在门外。
  且说这下楼的人不是别个,竟是在张园同回来的那个娘姨。宝光一见是他,喜出望外,料想没有什么乱闹了出来,心才放下。那娘姨出来并不开口,用一只软如绵的手将宝光一扯,扯在弄口低声说道:“今日不凑巧,偏偏的,冤家老爷来了,在这里吃晚饭。吃了饭,要同在天仙看夜戏。看完戏,他是要回公馆去的。太太知道你同我来了,也料着你在门口等得发急,怎奈此刻万不能招呼进去。好容易抽个空当,叫我出来与你打个照会,请你别处绕一转。十下半钟,在天仙碰头。” 宝光迟疑了一回说:“如看完戏,那时候可不早了,我还是明日再来罢。” 娘姨道:“ 那可不能。太太再三地叫我出来关照你,怎么好说明天再来的话呢!” 宝光方欲再问,那娘姨说:“ 这会儿有话也说不完,我要进去,恐怕楼上喊人。你准定十下半钟到天仙东边楼上去就是。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 撒开手,便转身去了。宝光得了这个信儿,犹如奉到皇诏一船,非常之喜。便踱出弄来,唤了一部街车,到四马路消夜馆,吃了一碗鸭饭。看看钟上只有八点二刻,时候还早,又在福安泡了一碗茶。好不容易壁上挂的钟敲了九下,茶楼上人都散得没一个了,不能再坐,搭讪着出来。慢腾腾地走到天仙戏园,直上了包厢。早有案目看了一个座位,送上戏目,宝光给了戏钱,台上锣鼓喧天,正在唱得热闹。宝光那里有心看戏,两只眼睛只望着包厢打流星,好好丑丑坐满了一楼,偏偏没有那个意中人。怎么说得好好的,约会着在此地碰头,会没有来呢?莫非故意逗着我玩儿?明天若是再碰见了,我可老实不客气要问他个岂有此理!现在既来了,看戏是正经,把这事且丢开一边。虽是这样说法,心里可委实地放它不下。左顾右盼,仍然是没有看见。又闷又气想:那娘姨说的那样切实,断乎不会失信。不要是走错了戏园子,我在这边望着他,他在那边望着我。即仔细把戏目再看一回,明明白白上头是天仙戏园,何曾走错?两只眼睛盯着戏目上出神,耳边忽听“ 砸” 的一声,又是“不碍事,不要湿了衣裳” 的一些声浪,不由得回头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真是喜出望外,你道方才“ 砸”的一声响是什么声音?就是宝光那个意中人早望见宝光上了楼,坐在隔壁位上,他只是东张西望,一会眼锋并没溜到隔壁座上,他知道宝光看迷了眼,故意地把一只茶碗失手打碎,那“砸”的一声便是碎茶碗的声音。若是在别的客人,碎了一只茶碗,那堂官就要敲竹杠了。因为这位是个体面人,又有一位老爷跟着,堂官便不敢施出那强硬手段,反和颜悦色地说:“不碍事,不要污坏了太太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