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地寻了一家客栈往下。
  明日进城往马医科俞曲园太史那里去一探我们二嫂子消息。谁知这几年音信未通,我们二嫂子业已亡故,灵柩停在幽兰巷本宅,未回宝应原籍安葬。我就又到幽兰巷来,哪晓得一个人都不在家,只有一名又聋又笨的老苍头看守门户。好容易我才把来历告给他清楚了,又好容易才把家里没有人的话问明白了。原来我们二嫂子自从我们豫卿二哥哥去世,又丢下二个侄儿子守节抚孤,不遗余办。再他本是曲园太史的女公子,凡属诗词歌赋,无不家学渊源,因此春露秋霜,益增感慨。不觉积劳成病,医药无灵,遗命同我们豫二哥两柩就在苏州择地安葬,不必拘泥定入祖茔成例,过江过海,播尸动骨的,倒反不美,所以至今未回原籍,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大侄儿念曾,号少侯,是我已经知道他由恩荫刑部湖广司主事,在七八年前头,就已经补过实缺了的。现因守制在籍,随他姑丈现任河南巡抚陈筱石幕中襄理文案,游汴未回。还有那个小的念祖,号少桐,人极颟顸,听苍头说,捐了一个浙江候补知县,正欲打点到省。一者家里太太出了这宗大乱子;二者宝应原籍那边,儒卿大老爷不在了,打发急电来喊,他们二少爷连夜往宝应兼嗣去了,在此也不在家。我听了,就买份纸钱,草率在灵前焚化,又哭奠了一番,取道怏怏回寓。
  当下一人无心无绪的暗想:家庭迭遭变故,已属萧条;现在又弱了一个大哥哥,一个二嫂子,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及至自顾,尚复一事无成,终年东飘西荡,好似野渡横舟,随风牵引。唉!不知将来到底作何结局呢?后来我又回念一想,一个人在世上,如白驹过隙,繁华易尽,转眼成空,又何必有意自寻苦恼呢?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然后再定三竺行止罢!于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阊门外,度过吊桥,就雇定一只小游湖船,随便买了一点酒果之类,叫舟子顺着山塘一路慢慢放去。
  不意我才上跳板,忽有一个人猛在我身后一拍,被他老大吓了一惊。及至再回头看去,原来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赌,事未成机先露的那个穆柔斋宝货。每到寂寞无聊的时候,就偏会遇见他,这是个甚么缘法呢?当下因笑对他道:“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你!我们上船谈罢,不要因来天黑赶不转。听说这里离虎丘来回有二十多里呢!”柔斋一面跟我跳上船坐下来,一面笑道:“好呀!你好自在,好快活!怎么说是回府的人,竟躲在这里住这几年,怪不得前天我陪我们洋东上抚台衙门去,偶然路过城里百善桥幽兰巷,见有一家门首挂了一方黑底白螺钿字的公馆牌子,上面是写着『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福建巡抚部院王公馆』一行大字。我当时就疑惑到是你住在这里,正想要停个一两天去,问问看是不是?谁知竟被我一卦打着了,你想怪不怪呢?”我道:“你就可巧没有打得着,我何尝住在这里呢?那幽兰巷的宅子是我们大房先兄住的,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所以门口那公馆牌子就改用素字。但不知你何时又会冒出一个甚么洋东来呢?别后朱寓光景何如?以前你那几位朋友如鲍宋忠、方天荫,一向生计界上可有做着个把阔老贵的么?”
  柔斋笑道:“你别要又来腰里夹着个死老鼠,假充打猎的了。甚么老贵小贵的?这几年我是早经洗手不干了,如今同一个英国人,名字叫C.Y.Madsun(西槐美脱生)的那里充当翻译。但他是久经在中国长大了的,一切风土人情、农工商学,无有不知道。从前在苏沪一带协助李文忠剿办粤匪殉难赫赫有名的华尔衮,就是他的祖父。我看见他到现在日记箧里,还有两张纪念照片呢!一张江水汪扬,如上海十六铺状,上有英国兵舰两艘,其一艘桅竿尽处,架一极巨开花炮,炮上骑一人,左手挟发电机,右手执视远镜,炮口袅袅然作烟弹横飞势。先是粤匪攻上海城,久不下,伪北王某,乃驰书于法兰西兵头,约其假道攻城,得地分治。不道天下从人,事机败露,下书者为华尔逻骑所获,遂密斩来使,行李代桃僵之计,就诈约翌日黎明,嘱贼酋亲领兵由西门进城,法人当为后盾。伪北王得覆,不暇研究真假,遽命依期进发。谁知前军行至斜桥(离西门约五里)地面,忽有一极猛烈的开花炮弹,自空堕落,势同将军从天上飞来,迫不及避,以致前锋各军同时灰烬。伪北王人本机警,这一次虽坦然而来,究竟步步防备,是以得免于难。至当时有人看见有粤匪肢体耳目,被炮击飞至十八里外之龙华镇寺前,黏一杨树上,随风飘荡,宛转如生。我戏改唐人诗句『风吹手足飘飘举,犹是疆场对垒舞』以纪其事。据美脱生告给我说,那骑在桅竿上放炮的,就是他祖父华尔。其一张则洋装而戴中国红花翎,因当时华尔已积功保至中国提督军门也。如今政府里几位王爷中堂,有晓得此事的,都推念他祖父急难恤邻,无分畛域,又因讨贼阵亡,是个有功于中国的人,不得以非我种视之。所以就爱屋及乌到美脱生身上,派他充商部顾问官,兼办陕甘矿产调查员,藉资调剂的意思。前日他还托我代觅一位中国经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学有根柢的这么个人,想一同前往办理文案。我想一个人学问既好,不见得没处吃饭,恐未必肯跑这么远,充无罪之军,是非一要交情深厚,譬如算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