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湘林道:“不信我做的小说,别人不喜瞧,只有你瞧。”衣云道:“你的一片艳情,当然只有我领略,谁好来偷瞧一眼。”湘林又对衣云瞪了一眼。衣云道:“我不懂女子们为甚都不喜瞧哀情小说?”湘林道:“这倒不是多数心理,我前在校中,同学十个里有八个枕头旁边摊一本新出版的什么金瓜魂,半夜三更,瞧得出神。舍监熄电灯,他们同声切齿的骂声鄙吝鬼。有几个更好似明天没有日子一般,被窝里早预备着个小电筒,一边瞧,一边更要呜咽啜泣,弄得一室中,鬼火荧荧,鬼哭凄凄,仿佛丘墓。他们明天起身,把一块枕衣,互相比较,谁哭得眼泪水多,谁算多情人。有几个可怜哭得眼睛红肿着像两颗鸡蛋,先不先起身,还没起身,便给对床那个同学调笑道:你哭的是书里那个瓜娘呢?还是哭那个梦郎?那人道:当然哭的薄命瓜娘。那同学笑道:怕不是啊,你怜惜那个多情的梦郎哩!你不要这样悲伤。凑巧得很,梦郎刚赋悼亡正待续弦,你要时我替你做媒。照你这样子,日日夜夜像小寡妇般哭下去,怕那个瓜娘要和你结拜姊妹了。那人受此一顿奚落,可怜在被窠里气也没有出处,只好挖出小电筒里一颗用过的干电池来,掷到对床帐子里去道:你倒还开心得出,那么这东西,奉敬你吧。”衣云听得,笑不可仰,骇然道:“你读的那只爱妈女校,上海地方也算很高的学府,怎样不堪到如此呢?”湘林道:“越是程度高的学生,越是不守规则。我住在校内,差不多有一大半同卧起的学生,不与交谈。要好的,全校只有三四人。这三四人,完全是乡间上来的,尚不失天真。可是瞧在他们眼里,当作阿木林看待。他们总给你起个绰号,叫你‘田鼠’‘土蚕’,我们情愿他们叫田鼠、土蚕,总也不愿去高攀他们。日后他们也很识相,提开我们算,差不多不当我们三四人作同学了。后来等到行毕业礼,他们那班二十八宿,见我得了张最优等文凭,一齐眼红不得,等我走出礼堂,不约而同的吹着两片嘴唇皮叫声‘鼠’!好似驱逐一般,我心想不必你们驱逐得,本来要逃出你们那个鬼窟了。现在承蒙你们驱逐,使我脚里格外明白一些,我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你们胡调,同流合污的。吾只索毕业文凭到手,三年学宿膳费,有了一张清单,交给爹爹,便回我的大府享我的清福,再也怕说入学校了。云哥,你没有尝过那个文明牢狱的痛苦,算你幸福无疆。”衣云道:“我听你言之寒心,女校如此,男校更可知。照这样子,我情愿不懂科学知识,只求我们孔二先生的学问吧。你说的那近时新出版的小说,我在你表兄处也曾瞧过多种,简直瞧不出好处,觉得做书人不是执的笔做小说,好似黄霉天坐在茅檐下弄块还潮牛皮糖,搓搓长的,捏捏圆的,吹吹硬的,晒晒软的,凭你用尽力气,弄到结果,依旧一块还潮牛皮糖。说他情节,更是一块臭乳腐,不容你咀嚼。大凡好小说,一段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字,一回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句,假使任意削去了,线索便贯串不牢,辞意更索解不得。这可以见做书人落笔时的句斟字酌,不肯浪费笔墨处,像他们只唱着滥调四六,一部书里扯去一二十页,瞧下毫不觉得欠妥,反省却许多精神,既然这样,索性不瞧,精神更省,又节金钱。”湘林道:“你的持论未免太刻。天下事没有定率,俗语说的:一半有眼睛,一半没眼睛。”衣云道:“像你湘林这般有眼睛,不知喜瞧那类小说?”湘林道:“我也不过胡乱瞧瞧,谁有真眼光去辨别他好歹。老小说里,喜瞧《水浒》一百另八条好汉,写来活龙活现。新小说,喜瞧迭更司描写社会的作品,甚么《块肉余生述》《贼史》等,一支笔,仿佛一面显微镜,把社会上一针一芥,放到几千倍大,描摹刻划入木三分。像这类小说,非有阅历不能落笔。其他哈葛德言情小说,深刻虽则深刻,只把一男两女,一女两男纠缠着,我瞧得一二种,便不要瞧了。”衣云道:“社会小说,当真不易做。作者要有阅历,有胸襟有文采,方能出色。而且书要读得多,路要走得远,描写社会情形,不能限于一地方,一等级,那真不容易啊。倘使只描写社会片段,随便可以写写,只算不来鸿篇钜著,像我在乡间东逛西闯,耳闻目见的怪现状,却也不少,写出来倒不消渲染得,很有可观。”湘林道:“云哥,你学做小说罢,我也有几件惊心怵目的材料供给你,经你笔下一描摹,一定悱恻凄婉。”衣云道:“那更好了,你也有材料给我,使我学做小说刻不容缓。”湘林道:“只是不多。真所谓社会片段,你要搜集得多,我想乡村街坊,倒有三处总批发所。”衣云道:“那里三处呢?”湘林道:“便是小茶馆、小酒店、燕子窠。街坊的小茶馆,现在简实变做赌窟了。乡人在这里家破人亡的,委实不少。小酒店兴奋一般人的好勇斗狠,乡村发生械斗血案,都在这里酿成的。街坊上鸦片烟馆,听说现在也改换牌号,一律叫燕子窠了。这其间更不容说,是乞丐的制造厂,尤其是盗贼的派出所。农发渔户,吸上了那筒福寿膏,把自己祖宗挣下的田房屋产,一起塞时小眼眼去还不够,镇日镇夜在烟铺上穷思极想守到宵深,出发试验他的三只手伎俩。小偷偷不够索性合了党,明火执杖打劫起来。可怜性命送掉,落叶归根,造因无非在燕子窠。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