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教授士芳读书,和琼秋谈谈诗文字画,不大出门,忽忽春去夏来,舅父和人合股,在后马路开一家正义钱庄,衣云不时去逛逛。那庄上经理,便是华丽霞,收租帐房丽云的哥子。丽霞又请衣云兼任庄上文牍,衣云对于公务很忙,所以无暇游逛,直到暑假学年开始,衣云舅父欲使士芳习些商业知识,送士芳入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除钱庄上文牍职司之外,无别种课程,稍得闲暇,偶在外面逛逛。
那时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垂晚,衣云经过大马路日升楼那里,碰见王散客,匆匆走来,拍拍衣云的肩膀道:“老哥哪里去?”衣云道:“没有定踪。”散客道:“好久没见,我们喝杯茶谈谈吧。”说着引衣云直上西施公司附设的西施茶楼,坐下一张红木上,茶房送上两杯茶。衣云一眼瞥见茶室帐桌上,坐的一位便是邵农先生,招呼过了。散客道:“此间非常幽静,茶客都是几位文人。帐房先生邵农,更属好友,喝茶不消出钱,以后可以常来坐坐。”衣云道:“听说老板广东人很认真,怎么喝茶可以不化钱?”散客道:“你有所不知,此间一天到晚,总有几位茶客,泡一壶茶,喝一开水便跑的。邵农先生留起那壶茶叶,供给我们解渴,这不是双方不损失,老板也不能说话吗。”衣云道:“原来如是,我们喝的茶脚水。”散客道:“茶脚虽则茶脚,味儿刚刚透出,既不化钱,何乐不为。”正说着,邓坚、王川、孙莲渠那批朋友来了,一齐坐下喝茶。
王川低低对散客道:“你那返魂囊生意真好,风行一时,今天应该请我吃一碗滑肉面。”散客道:“当然有得犒赏,只是此刻没有现款,我想出一个推广妙法,你们只消依计而行,事成之后,请你们吃伊府锅面,外加十个包子。”王川道:“你说出方法来,我们一定效劳。”散客当和王川耳语一番,王川乐得扒耳搔腮,连声道:“妙计!妙计!”那时忽又走进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一双肉里眼,走路文绉绉的,各人站起身来,叫的他姜先生。邓坚更加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师。看官此人上海小有名望,虽姜太公子孙,和蒋门神有缘,酷爱杯中物,名唤作起,山阴人,做过上海很有名的《民气报》主笔,那《民气报》本来是一位周豪先生办的,缺少一位主笔,那时作起时常投稿到《民气报》,周豪读他文字,很有才气,写信招他到馆谈谈,谁知作起十分清高,不肯应召,周豪连写三封信,他只顾缓言辞谢。周豪更佩服他气节不凡,效法刘玄德三顾茅庐,总算作起为霖雨苍生起见,出膺重寄,周豪便拜他为总主笔,月薪贰百元。作起住客堂楼的,顿时住起三上三下房子来,也算为寒士吐一口气。谁知不满一年,袁氏当国,摧残民气,报纸禁销内地,顿时一落千寻。周豪因经济困迫,辞去主笔。姜作起先生哪知昔日招之不来,今日挥之不去,第一个月恋栈着,周豪质去一件灰鼠袍子,一件狐腿马卦,弥补过去。第二第三个月,无法应付,只有把姜先生的铺盖送到黄包车上,对着姜先生,双膝跪落,磕下三个响头,姜先生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总算无条件下野。自从卸任之后,一向赋闲。适逢西施公司西菜馆开幕,作起连日设宴请客,签字单子一叠,月底总结一百九十余元,此项巨款,作起一时哪里筹措,正逼得走头无路之际,天网恢恢。来了一个救星邓坚。邓坚家计充裕,仰慕姜作起文名,经王散客、邵农等从傍怂恿,当下写一个门生红柬,封二百元贽敬,顶在头上,跪到作起面前,叫声老师在上,小弟子宝山邓坚叩首叩首三叩首。作起身子一偏,一手接钞票,一手斜招着,说声我徒免礼,从此以后,作起非但把大菜馆一百九十余元如数清还,更落着夫人身上一套绒衫绒裤,自己一只暖帽,邓坚外加请了老师两餐西菜,碰面时总是高叫一声老师。
那晚作起一到,剪断了散客的谈锋。散客让他坐下,倒上一杯龙井茶,细谈文学诗词。衣云无心细听,辞别众人走下西施茶楼,觉得身上穿的夹衫有些寒冷,匆匆走回定一里,经过新世界那里,忽见一人穿件夏布长衫,带顶草帽,手中执根司的克,衣云不觉一怔,叫道:“凤梧兄,你怎么这副打扮,不冷的么?”凤梧道:“你不知我刚从热带地方来,所以还穿着夏衣。”衣云道:“哦,你不是刚从南洋轮船上岸么?”凤梧道:“不差,我到星加坡只有四个月,热得很难过,每天用冷水冲,简直冲不惯,逃回上海来的。”衣云道:“现在到哪里?”凤梧道:“民主报馆去。”衣云道:“那么你要冷的,快去换衣服罢。我明天来望你。”凤梧点头自去。马路上有许多闲人,望着他发笑。他佯为不觉。
衣云回家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衣云吃过点心,到正义钱庄写下几封信,已是午刻。吃过饭,到民主日报馆,只见凤梧坐着,暗暗垂泪。衣云又是一怔,问他为甚么伤心?凤梧道:“你怎么不知,曼瑛和尚圆寂了,我刚去送殡回来,他死在医院里的,现在三尺桐棺,暂厝在会馆里。你想他不到五十岁,已奄然物化,可惜不可惜。”衣云听得,亦为惋叹,凄然道:“我和曼瑛和尚,虽只一面之缘,然读他诗文,清隽沉着,深佩他才如江海,一册《断鸿零雁记》,写得多么哀感顽艳啊。”凤梧道:“这本书,便是他自写身世之感,所以格外写得悱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