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冤
太上本无恩怨,蚩蚩朴朴忘言。人情到死往来难,一切机关不管。
及至有生衣食,君臣婚宦多端。无心片语造盆冤,听说龙图重见。
大凡世上的事,最难勉强的是姻缘。只因数已前定,也有迟早不一,贫富不同,远近不论。自从当日买臣之妇崔氏一念负心,不做到那改嫁不已,岂不是丧心的么!后来泼水难收,只落得马前羞死,也免不得是负心之报。只因他只觅目前,不虑后日。看来读书之人一朝发积,平步青云,那里就海水好把斗量么。也不但妇人家有此浅见识,就是世间男子,谁不是这等见识?古人说:“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可叹,可叹!此亦炎凉势利,古今一样的局面,不必论他。更有一种使尽欺心,谋人财产,占人妻女的,一发更是禽兽所为,皇天难道没眼么?
宋末时,福建建宁府寿宁县,有一人姓邬,名百顺,号匪卿。这邬匪卿是个闽中财主,向年走过了几次西洋,家资巨富。前妻死了,闽中人奉承他富积金银,家家都来求亲,情愿白白把个女儿送来与他。高者不成,低者不就。邬匪卿道:“我凭了这些少家资,只要娶个我自家中意的妇人,谁耐烦要他赔嫁妆奁。若要为着贪他妆奁时,倒把个好妇人倒错过了。筒来筒去,都不中意,也是时辰未到。一日,邬匪卿坐在家中,收拾些行李,将欲起身往广里去,门外来了一个人,却是徽州府婺源县人,姓程,名洳,号汾桥。做人忠厚老实,也是个老江湖,向来与邬匪卿做夥计生理的。这日,程汾桥制了些丝绫绸缎货物,约有千金本钱,来与邬匪卿商议,要去广东走走。匪卿大喜,安排些酒食吃了,二人就同去。叫了一只五舱的大号海沙船,趁著顺凤而行,不只半月,到了广东潮州府的地界。
一到了岸时,就有许多牙行主人来看货物,却好广东正在缺货,问了价钱,说了行情。一个牙人姓李,原是个不良之人,得了一主横财,也是谋了一个山西客人的,就发了家,就在这潮州城外,开了个苏、杭、闽、粤杂货老行。若客人急要回家时,他就有现银应客,因此四方主顾,来的都到他家,诨名叫做李花儿。因他各路走得熟,又口舌利便,趁钱在行,广东人口号,说“在行”叫做“花得来”,故此人人叫他做李花儿。这李花儿就兜揽邬匪卿、程汾桥两个客人,到他家中住下,把货物都搬在他家里。住了十来日,他二人说:“如今货物才长,我们再等几日,待价钱大长时,然后发卖也不迟。我们是久惯做客的,谁待要思家么。”自此只在这李花儿家,住了许久。这李花儿有个妻子王氏,生个女儿,年纪十七岁了,许了人家,尚未嫁去。一日,这邬匪卿因出外早了,冒了些雨儿,身上衣服湿了。回来等不得叫人去取火,要烘焙他燥,自己就忙忙的走到主人家里边去取火.刚刚走到灶下,取了一个火盆在手,抬起头来,只见那李花儿的妻子,同着这个女儿,整治午饭,与外边众客人吃的。匪卿拿着火盆,看了半日,看得呆了。这女子果是人物儿生得好,匪卿一时见了,就看得有十二分人才,十二分标致。厨下事体,一切能干。匪卿就起了个欲要娶他之心,看了一会,走了出来,把火盆放下,且不去烘干衣服,呆呆的对着天想了一会,道:“我要娶他也不难,有的是银子,带的是货,将些送与这李花儿,难道他不肯嫁我么?”又思忖道:“这女子年纪大了,主人家也有本钱的,或者这般年纪已是许了人家。”又思一回道:“就不曾许人家,我却是个外乡人,他也便就不肯许我娶去。”胡思乱想。过了数日,倒行坐不安,只情思量起来,把那卖货一事,都不在心上了。程汾桥终是个老实人,对匪卿说:“兄长莫不有甚心事么?这几日我看你行坐不安的,却是为何?客路里放开怀些,卖了货物,与你就回家了,何必如此挂怀?况今物价骤长,料不得个不趁钱哩。”一手就扯了这匪卿,同到外面散散闷去。走了半里多路,一个酒馆甚是干净,店门外一对门联,上面写道:
李白酕醄,不省下楼扶上马;
口口口口,虽然骑马似乘船。
酒保数人立在门旁,专一迎接四方游客。汾桥就扯了匪卿,占了一个阁儿,吃了半日酒,匪卿称谢。欲待起身,只见外面有个唱曲儿的走入阁儿里,轻敲檀板,慢拨胡琴,顿开喉咙,便唱了一套“客馆萧条春将尽”的曲儿,越打动了匪卿心事,一时有些不耐烦起来。汾桥道:“我与你好兄弟一般,千里经商,无非为些利息。如今生意得利罢了,相请仁兄散闷,为何只是不快?你可有甚言语对我说么?”匪卿就对汾桥说道:“深感老兄错爱,如何敢隐瞒?”只因这般这般,如此如此的缘故,说了一遍。说:“我因家中前妻死了,我便要娶他,但不知他肯不肯哩。”汾桥听了,大笑道;“我道是为甚缘故。既为此事时,何不早说?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你今又不要强占他的,凭媒说合,还来送些财礼,若肯允时,道不得个有缘千里能相会,怕不就是你妻子么?若不肯时,卖了货物,回家另娶。广东人说得好:‘不笑淫,只笑贫’哩,有了银子时,愁甚么没妻子么?”说毕,又笑。这匪卿被他一席话,倒也说得快活起来。便道:“他若肯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