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秋谷说道:”你去罢,我不留你了。“
  秋谷听了芳兰的一番说话,觉得一字一句里头都含着无限的辛酸,迸着许多的血泪,心上已经明白了几分,知道他自家心上,一定有天大的冤苦说不出来。想着他不肯要钱,又不便勉强他,要想送他一个戒指罢,秋谷向来又是不带戒指的。想了一想,便从身旁取出一个金表来,表上还带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递在芳兰手内道:“你好好的收着,算个我们的纪念罢!”芳兰看也不看,口中说道:“你方才送我五十块钱我尚且不收,如今又送起金表来,你把我当作什么样人?难道我也是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只晓得问你要钱不成?”这几句话倒把章秋谷说得闭口无言,只得转口说道:“这是我错了,这是我错了,如今依你的意思便怎么样呢?”芳兰听了,便把秋谷手内用的一方全白丝巾拿了过来,放在自家袖里,把自己日常用的一方湖色丝巾换给了秋谷,又在自己手上脱下一个赤金嵌宝的戒指,也替秋谷带在左手小指上,叮嘱他不要送给别人。秋谷见了,只得在表链上解下一个全绿的翡翠猴儿来,放在芳兰手内,芳兰方才收了。又催着秋谷快走,秋谷看看表上已经将近八点钟,没奈何只得一步懒一步的要走。
  芳兰握着秋谷的手送到扶梯旁道:“但愿上天保佑我们两个人后来再得相逢。
  我们两个人要好一场,我只有一句话儿相劝,你是个读书人,家里头只要有一碗粥吃,千万不要出去做官;就是连粥都没得吃,情愿在家里头饿死,也千万不要出去做官。你若是记得我这个人,务必把我这几句话儿到处劝人,叫人知道这个官是万万做不得的,我也不白白的糟蹋了……“说到这个地方,说了半句,再也说不下去,眼中又流下泪来。秋谷看了实在代他凄惨,却又找不出什么话儿劝他,见那丫鬟立在旁边,眼圈儿也揉得红红的,秋谷便从袋内取出十块钱给他,口中说道:”昨天辛苦了你,你拿去买些花戴罢。“一面说着,一面把手内的丝巾和芳兰揩拭泪痕,芳兰珠泪纵横,玉容惨淡,停了一回方才长叹一声道:”咳,苦呀!“这一声好似那巫峡哀猿,衡阳孤雁。章秋谷听得十分酸鼻,不由的又落下泪来。芳兰一言不发,放开了秋谷的手,把手指着扶梯叫他下去。章秋谷一步一回头的走下楼来,那丫鬟在前引路,喜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章秋谷悄悄的走出后门,那丫鬟便自掩门进去。
  章秋谷走到街上,回过头来看时,楼阁依然,玉容深掩,倾城何处,梦境都非。
  心上觉得十分怅惘,低着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抬起头来看时,只见六扇黑漆大门和那昨夜的后门也隔得不多几步,大门上贴着一张朱笺,写着“楚公馆”的几个字儿,上面还写着许多官衔,秋谷见了把舌头一吐,心上已经明白了五六分,便急急的走回贡春树寓所来。
  贡春树刚刚起来,洗脸漱口,见了章秋谷便嚷道:“你昨天晚上往那里去了一夜?害得我在阿娟那里直等了大半夜,一班客人都空着肚子等你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缘故?”秋谷听了微微的一笑道:“这件事儿说起来话长得狠,你且不要乱嚷,等一回儿和你慢慢的说。”贡春树听了,走近身来把秋谷脸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一回,笑道:“我看你的样儿,一脸的不尴尬,既带着一团高兴,却又有些牢骚郁勃的样儿,一定是昨天晚上到仓桥滨去寻你的老相好,吃了败仗回来了。”秋谷笑道:“你不要这般混说,难道我也像你常常的打汇票不成?”春树听了呆了一呆,不晓得秋谷讲的是那一路的话儿,一时顿住了口说不出什么来,只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的脸儿。章秋谷见了他这个样儿,只笑得拍手打脚的,口中说道:“何如今天你也居然有给我难倒的时候?”贡春树实在不懂什么叫做“打汇票”,只得也笑道:“今天算我输了,你且把这‘打汇票’的三个字儿细细的给我讲一讲。”秋谷哈哈的笑道:“你也总算是个上海的老白相,怎么‘打汇票’的这句话儿都不懂是什么讲究?真是个不中用的饭桶,怪不得金小宝要说你中看不中吃呢。”春树听了不觉脸上红了一红,道:“这句话儿是从那里来的,难道是金小宝自己告诉你的不成?”
  秋谷把一个右手的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口中说道:“岂敢,不是小宝自己朝我说的,难道是我说谎的不成?”贡春树不听这句话儿犹可,一听了这句话,脸上越发的??起来,把秋谷呸了一口道:“你这个人真不是个好人。”秋谷见春树有些当真着急起来,不由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不用这等疑心,虽然小宝对我实在有这句话儿,却是我和他两下取笑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儿。我和你这样的交情,决不剪你的边。方才你自己说我到老相好那里去打了败仗,如今我不过回敬了几句,你就要急得这个样儿,难道只许你和我取笑,不许我和你取笑的不成?”贡春树听了,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对着章秋谷说道:“算了,不用说了,就算我说你不过,怕了你如何?”秋谷道:“你本来说我不过,为什么要就算?”春树道:“你这个人,怎么一个字眼儿上都不肯将就些儿,吃一点亏,一定要自己占了便宜才罢?”
  秋谷道:“这是如今世界上优胜劣败的公理,没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