垞之与李十九论词也,亦曰“慢词宜师南宋,而小令宜师北宋矣。”盖明自刘诚意、高季迪数君而后,师傅既失,鄙风斯煽,误以编曲为填词。故焦弱侯经籍志备采百家,下及二氏,而倚声一道缺焉。盖以鄙事视词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于是始知有李唐、五代、宋初诸作者。其后耳食之徒,又专奉花间为准的,一若非金荃集、阳春录,举不得谓之词,并不知尚有辛、刘、姜、史诸法门。于是竹垞大声疾呼,力阐宗旨,而强作解事之讥,遂不禁集矢于杨、王矣。然二君复古之功,正不可没。至今日袭浙西之遗制,鼓秀水之余波,既鲜深情,又乏高格,盖自樊榭而外,率多自桧无讥,而竹垞又不免供人指摘矣。盖嗣法不精,能累初祖者率如此。

有正味斋集

钱唐吴谷人锡麒祭酒应制诗赋,一时纸贵,而有正味斋集,颇伤雕琢。洪稚存所谓青绿溪山,尚未苍古也。惟长短句,则洵为作手。自叙伫月楼分类词选有云:“慕竹垞之标韵,缅樊榭之音尘,窃谓字诡则滞音,气浮则滑响,词俚则伤雅,意亵则病淫。”循究斯言,可以知其意旨与造诣矣。集中体物诸作,佳处真不让朱、厉独步。若祭酒者,亦善学浙派。而为其铮铮者欤。浣溪沙云:“隔树新声唤乳鸠。扑帘香絮堕银钩。无人寻梦到江头。 结局东风归似客,消魂晚雨冷于秋。落花如画满衫愁。”巫山一段云云:“金粉铺残照,胭脂烂古苔。半春浓雨不曾来。今日小园开。 裙色鸳鸯妒,衣痕蝴蝶猜。落花如雪罥轻钗。无语下香阶。”虞美人云:“杨枝弹碎清明雨。搅作愁和絮。春残更苦是花残。况到落花时节有些寒。 镜中描出双蛾瘦。人似当年否。凄迷一片夕阳西。只恐梦回,不待乱莺啼。”满江红题罗两峰聘鬼趣图云:“跂脚蒙头,是五趣、中间来者。但散人、阎浮提,那分高下。结柳曾劳韩子送,移书屡被东方骂。奈今番、咄咄逼人何,儿童怕。 青荷笠,肩头亚。白杨火,风中炮。又零丁帖子,招魂才罢。枯腊难充黄父饭,长身逃得钟葵鮓。被先生、碧眼一双圆,淋漓写。”题蒋心余先生临川梦院本金缕曲云:“万事飘如絮。蓦吹来、先生笔底,梦都堪据。不怕残钟轻打破,机上穿成缕缕。莫认作、荒唐云雨。一段因缘文字起,续离骚、半部精魂语。真共幻,论千古。 宛然玉茗花前句。试唤起、临川点拍,也应心许。三十种眠全解脱,才识菩提觉路。引蝴蝶、翩翩而舞。世上尽饶鼾睡汉,问何人、许入梨园谱。才读罢,夜三鼓。”无闷出古北口云:“垂者云耶,立者铁耶,相对峰嵘万古。绕一发中原,自成门户。照出墙边冷月,怕更向、秦时从头数。断鞭笼袖,回身马上,细看来路。 行旅乱山去。问酒肆谁家,冒寒沽取。任落叶呼风,吼声如虎。高歌出塞,尽卷入、丁丁琵琶语。待射侣相约残年,为道短衣休误。”满江红题唐六如画郑元和像云:“百结鹑衣,叹公子、豪华非昨。曾记得平康旧里,黄金挥霍。阿母但知钱树子,才人惯唱莲花落。幸青娥、俊眼不曾迷,团圆剧。 绣繻记,梨园作。桃花坞,风流托。认先生小影,一般飘泊。图画莫嫌蛇足误,世情都是鹅毛薄。算不如、冷炙与残杯,贫儿乐。”他如罗敷媚云:“名是杨枝。愁似杨丝。怕见杨花渡口飞。”雨中花云:“坐树莺啼,当帘燕语,未稳单衾睡。”菩萨蛮云:“愁自在心头。杨花不替愁。”南楼令云:“侧倚团团罗扇子,偷半面、看鸳鸯。”思佳客夕泊枫桥云:“鸦群黑拢高高树,萤点青搀短短芦。”菩萨蛮茌平道中云:“上九是良时。春风鬓上知。”满江红姑苏午日云:“往事总如炊黍过,今人那不离骚读。”又调秘戏钱云:“色相难空阿堵物,画图又入菩提变。”又调观演邯郸梦云:“人哭人歌传舍换,梦来梦去神仙老。”贺新郎孤山观梅云:“日落苍苔浑似水,容我阑干独倚。”湘月咏秋声馆云:“秋无今古,问古人听得,秋声多少。”傥遇陆辅之,当不忘采缀也。

郑燮词

扬州郑板桥燮大令,书画步武青藤山人,自称其书为六分半。又有徐文长门下走狗郑燮私印。诗文琐亵不入格,词独胜。自叙云:“燮年三十至四十,气盛而学勤,阅前作辄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觉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读一过便大得意,忘已丑而信前是,可知其心力日浅。”又云:“为文再三更改,无伤也,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而谬者亦十之三,乖隔晦拙,反走入荆棘丛中去,要不可以废改,是学人一片苦心也。”又云:“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苏辛,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气数也。”此皆身历艰苦之言,不止长短句一道为然也。唐多令寄怀刘道士并示酒家徐郎云:“一抹晚天霞。微红透碧纱。颤西风凉叶些些。正是客愁愁不稳,杨柳外、又惊鸦。 桃李别君家。霜凄菊已花。数归期、雪满天涯。分付河桥多酿酒,须留待、故人赊。”金缕曲赠王一姐云:“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背负,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向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