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抚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国初顾梁汾有言:“燠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几跨灶,其名殆犹恃父以传。夫传不传亦何足轻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没几许好词。而其传者,或反不如不传者之可传。是则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归

  小山词《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梦魂惯得无拘管,又逐扬花过谢桥”,以是为至,乌足与论《小山词》耶。

  ○东坡青玉案

  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橅仿其万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

  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张文潜《赠李德载诗》有云:“秦文倩丽舒桃李。”彼所谓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词论,直是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鸡漫志》云,黄晁二家词,皆学坡公,得其七八。而于少游独称其俊逸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

  李方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塙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东山词融景入情

  东山词:“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只凭双燕话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独绝。近来纤佻一派,误认轻灵,此等处何曾梦见。

  ○竹友善言愁

  竹友词,《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

  ○宋词用衬字

  取其能达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扬顿挫,悦人听闻。所谓迟其声以媚之也。两宋人词间亦有用衬字者。王晋卿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向”字、“乍”字是衬字。据词谱,烛影摇红第二句七字,应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画宫妆浅”,不用衬字,与换头第二句同。

  ○周姜词朴厚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唯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未始非伯时之言阶之厉矣。窃尝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萦纡拗折为工,而两汉方正平直之气荡然无复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黄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声小道,即亦将成绝学,良可慨夫。

  ○周谢词熨帖入微

  清真词《望江南》云:“惺忪言语胜闻歌。”谢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笔。

  ○李萧远词轻倩

  李萧远《点绛唇》后段云:“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读者悦其轻倩。竹垞《词综》首录此阕。此等词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鹊桥仙》云:“小舟谁在落梅邨。正梦绕、清溪烟雨。”《西江月》云:“琼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满天鸾凤。”皆惊句,可诵。

  ○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