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笔,可谓双绝。幽折处,大胜白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
  梅溪才思,可匹竹山。竹山粗俗,梅溪纤巧。粗俗之病易见;纤巧之习难除,颖悟子第,尤易受其熏染。余选梅溪词,多所割爱,盖慎之又慎云。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
  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赋春水,《疏影》之赋梅影,逐韵凑成,豪无脉胳,而户诵不已,真耳食也!其他宅句安章,偶出风致,乍见可喜,深味索然者,悉从沙汰。
  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
  皋文不取梦窗,是为碧山门迳所限耳。梦窗立意高,取迳远,皆非馀子所及。惟过嗜饾饤,以此被议。若其虚实并到之作,虽清真不过也。
  竹屋、蒲江并有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郐;竹屋硁硁,亦凡声耳。
  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吴也。
  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迳,有门迳,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迳,无门迳,故似易而实难。初学琢得五七字成句,便思高揖晏、周,殆不然也,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周、柳、黄、晁皆喜为曲中俚语,山谷尤甚,此当时之软平勾领,原非雅音。若托体近俳,而择言尤雅,是名本色后语,又不可抹煞矣。
  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伪有辨,真伪尤难辨。稼轩豪迈是真,竹山便伪;碧山恬退是真,姜、张皆伪。味在酸咸之外,未易为浅尝人道也。
  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山,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有声响,莫草草乱用。
  阳声字多则沈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
  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相其上下而调之,则铿锵谐畅矣。
  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以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
  “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叠则聱牙,邻则无力。
  双声叠韵字,要著意布置,有宜双不宜叠,宜叠不宜双处。重字则既双且叠,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惨惨戚戚”三叠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
  硬字软字宜相间,如《水龙吟》等俳句尤重。
  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
  一领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浑成句,要合调无痕;重头叠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诗中所忌,皆宜忌字。
  积字成句,积句成段,最是见筋节处。如《金缕曲》中第四韵,煞上则妙,领下则减色矣。
  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多减字,须峭劲。峭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
  文人卑填词小道,未有以全力注之者。其实专精一二年,便可卓然成家。若厌难取易,虽毕生驰逐,费烟楮耳!余少嗜此,中更三变,年逾五十,始识康庄。自悼冥行之艰,遂虑问津之误;不揣挽陋,为察察言。退苏进辛,纠弹姜、张。剟刺陈、史,芟夷庐、高,皆足骇世。由中之诚,岂不或亮?其或不亮,然余诚矣!
道光十有二年冬十一月八日
止庵周济记于春水怀人之舍
乾宿雨 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介存斋论词杂著復堂词话蒿庵论词》一九五九年版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