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详(审言)《娩生丛录》卷二,言尝得见申铁蟾名兆定者过录、纪评朱鹤龄注本之《李义山诗集》,且较他本为多,时为癸未清秋月。癸未为《乾隆》二十八年,晓岚正四十岁。而蘅塘退上孙洙编选之《唐诗三百首》,成书尚晚于纪评《义山诗》一年,即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则晓岚何幸而能预先得读之!闻孟劬最好章学诚(实齐),章氏于同时之戴震(东原)、汪中(容甫)、袁枚(简齐),皆施诋嫫,于简斋毒詈尤重,非欲杀之而后快,名为街道,实乃忌名。孟劬百世后而效之,何其不能容人之量乃至亦步亦趋耶?实斋于并世之三家,但欲争名于一时;孟劬与河间,于《李义山诗》之识见不一,间亦恐有同行相妒之情,而欲争胜于千载耶?欲争,持平论理可也;一味狂吠,又何补乎?纵使《唐诗三百首》刊行于纪氏之生前,而欲言彼仅以读此书而自足,人亦不能信也。誉过其实,舆贬过其量,皆同等令人失笑不已。知人论世者,可不慎乎也哉!
余以为纪河间最可取者,笔记小说而外,端在诗之识见,虽亦时有偏颇处,而严苛入微,尤非人所能及。如于诗之生熟两途,他家所论,皆甚浮泛。如清朱秀水《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书剑南集后》云:“予尝嫌务观太熟,鲁直太生。”袁简斋《续诗品割忍》但云:“知熟必避,知生必避”;其他各家所论,虽小有发挥,而大都尚觉粗略。惟纪氏能将熟细分为圆熟、甜熟(甜俗)、烂熟等,于《瀛奎律髓刊误》中对陆游等诗为之点醒,以明其关捩所在。(兹即专引其语,仅注卷数,不再重列书名)。
按方回选成此书,宗法江西,自不以熟为尚,但亦不全然非难。如于卷二十选张泽民《梅花》二十首,后批云:“夫诗莫贵于格高;不以格高为贵,而专尚风韵,则必以熟为贵。熟也者,非腐烂陈故之熟,取之左右逢其源是也。”纪批云:“此论却是。”同卷又选刘屏山《次韵张守梅诗》云:“梅诗难赋,不必句句新,得如此圆熟亦可也。”纪批云:“梅花诗欲取圆熟,非其本心之论也。”可见两人对圆熟之作,虽皆不以为上乘,若退而能求其次,亦庶几焉。
除圆熟外,姑置浅滑、滑俗熟、平熟、轻滑等不论,倘有“甜熟”或作“甜俗’之诗,乃世俗所爱而不足为法者,其品位当在“圆熟”以下。
考用此语,似始于明董其昌(香光)《画禅室随笔》卷二之《画诀》:“士人作画,当作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У中,便是透纲鳞也。”董香光但用以论画,而以之言诗者,似始于清张谦宜。其《亲斋诗话》卷一云:“诗要脱俗,须于学问之外,仍留天趣为佳。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带青脆甘酸,此为上品。若至十月中旬,肉如烂酱,一味‘甜俗’,不足当知味者品题矣。”如是之说,则“甜俗”乃烂熟或熟烂之同义语,与纪氏之意有异矣。同卷又谈及“甜熟”云:“诗要老辣,却要味道,正如美酒好醋,于本味中严烈而有余力。然苦者自苦,酸者自酸,不相假借处,各有本等。大约老字对嫩字看,凡下字造句坚致稳当,即老也。辣宇对膻字看,凡字句中不油滑、不猥琐、不卑靡、不甜熟,即辣也。惟洒落最近辣,逆鼻、伤人、螫口不可近者,正不得援辣以自解。老字头项甚多,如悲壮有悲壮之老,平淡有平淡之老,艳有艳之老。今匠人以竹木之成就者谓之老,以此思之可也。”解老辣颇有见地,惟贬甜熟过甚,以之与油滑、猥琐、卑靡并列,则未为确当,故不若纪氏之说为得。
纪氏举为“甜熟”之诗有二:一系卷二十黄山谷《次韵赏梅》:“要知宋玉在邻墙,笑立春晴照粉光。淡薄自能知我意,幽闲元不为人芳。微风拂掠生春思,小雨廉纤洗暗妆。只恐浓葩委泥土,谁今解合返魂香?”方回批:“《外集》有此诗。恐少作,然一字不苟。”纪批:“气味甜熟。虽山谷少作,亦不如此。恐是窜入。以为一字不苟,尤非。”
今检此诗由清谢启昆辑入《山谷诗外集补》卷三,首句“要”作“安”,三句“自”作“似”,未注出处,不审是否根据翁方纲充《四库全书》纂修官时手抄校进底本所原有者,抑或是谢氏另有所得者?今读其诗,诗风与黄实全然不类,且有二“春”字重出,说为黄作未必可以信从。纪氏确有眼力。首联似太率意,尚不足当“甜熟”之称。
另一首是同卷陆放翁《梅花》:“家是江南友是兰,水边月底怯新寒。画图省识惊春早,玉笛孤吹怨夜残。冷淡合教闲处着,清癯难遣俗人看。相逢剩作樽前恨,索笑情怀老渐阑。”纪批:“此种又恨‘甜熟’。”
纪氏以为带有“甜熟”气息者亦有两首:一为卷九陆放翁《七十》:“七十残年百念枯,桑榆原不补东隅。但存隐具金鸦嘴,那梦朝衣玉鹿卢。身世蚕眠将作茧,形容牛老已垂胡。客来莫问先生处,不钓娥汀即镜湖。”纪批:“语自风华,然终带‘甜熟’之味。”
另一首为卷二十陆放翁《十二月初一日得梅一枝绝奇戏作长句今年于是四赋此花矣》:“高标已压万花群,尚恐骄春习气存。月兔霜供换骨,湘娥鼓瑟为招魂。孤城小驿初飞雪,断角残钟半掩门。尽意端相终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