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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蜗牛舍说诗新话--范罕-第3页

所至,视为诗典可也。
校生某,学作诗而苦无善本资探讨。予告之曰:书本之用有限,近人著有《诗经学》,古诗之源流略具矣。《诗学大纲》是新书,而引证旧说最富,可供流览。《诗学指南》虽为初学说,而取材精当,要是善本。美国人所著《诗之研究》,近有译本,关于诗之理想亦新颖可观。惟此等诸书,均属智识问题,非诗之本身问题。若欲作诗,则此等书都无用。作诗第一义要从修养起,次则多读前人佳作,工夫先做,作诗时无工夫可言也。有固定书,有流通书;有经常书,有应用书。今人所著书,大抵流通应用之物,书商也;其文字,书工也。根本固定之书,为古今所不可少者,书中之农也。唯诗亦然,要自能生产,自生之,自鬻之。工虽不良,行虽不远,无伤也,本源立矣。
诗有别才,非开学识,前人既言之矣。然非有学有识者为之,诗虽佳,可兴观者少矣。此学者之诗与诗人之诗之所以分也。但与其分而二之,不如合而一之。曰诗必出于学者而后工,如是则诗有学处矣。虽然,所谓学诗,依然其迹精到处仍无可学,亦无可教。譬如驰马射矢然,发矢者人,所中者鹄,而马行勿顾也。弓也,矢也,皆学也;鹄也,马也,皆识也;驰马者应之以心,瞄之以目,纵之以手,皆才也。马疾行而人中鹄,乃诗也。弓、矢可习,鹄、马可择,而一时之心手目不可得而言传也。马调矣,弓矢良矣,并得之于心,得之于手与目矣,中否尚不可知。而马行之疾徐,发矢之迟速,均在射者一瞬之心目中,自觉之。力到而不中者又往往矣。当此飞腾瞬息之中,万缘毕集而偶一中,射者乐矣;而屡屡中,观者惊矣。于是学矢者来矣。所学唯何?弓也,矢也,鹄也,马也,学识备矣;心也,目也,手也,才全矣。而此一瞬间之独觉,亦终于不可传而已矣。吾故曰:有学处非学中。孟子之言曰:其至,尔力也:学力也,识力也,才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诗自中之也。
诗出乎“空”、“有”两界。有情识,非空也;无窒碍,非有也。情以经之,声以纬之,文以出之,作诗之能事毕矣。诗不可说理,故哲学非诗;不可解剖分析,故科学非诗。质言之,既不到形上之道,亦不丽形下之器。可以悦目而非绘画,可以悦耳而非音乐,可以思考而不落言铨,一切形器不足喻也。可以默会而不由了解,可以警惕而非关遏抑,可以讽劝而无俟多辩,道力不足论也。无用之用,亦伟矣哉。
西人亦以音乐绘画喻诗之美感。音乐之美属耳觉,绘画之美属目觉,诗之美不仅属耳目,兼属心意,固也。予谓乐以时间著,画以空间著,诗则兼而有之。诗之时间,节奏也;空间,影像也。而真诗之节奏及影像,均不属物体,而属于作诗之人。诗之影像,即作者之灵魂,其节奏亦即其人之音响。(学者多以五七言古诗为无声律,独律诗有之,不知沈约之发明四声,凡诗皆然,律体特其模形耳。)西儒之说,尚近科学,予则竟以诗人说诗矣。
昔人云:诗者志也,持也。(刘熙《释名》)此音训也,即子夏“在心谓志”之谓。“志”必赖于持,故又可训为“持”。予为补训之曰:“诗,事也,誓也。”诗必有为而作,无事不必有诗,故曰“事”也;诗中之言即其人之言,根于心,发于情,成于声,不啻其人之自誓,故曰“誓”也。世间之誓在信他,诗人之誓在信已,信而有誓,非持志而何?
或曰:诗之为用,可得闻欤?曰:诗无用。曰无用胡必作?曰:宇宙间固有无用而不得不作者。落日照大旗,东风吹野草,作也,用何有焉?雨中果落,镫下虫鸣,谁作之而谁用之?天之远也,作苍苍然;星之高也,白晶晶然,不知其用何在也。如有作之者,用即是作者之用,他何用焉。且诗不可作,而诗人自有诗,不得以无用而咎作者。向来诗界有一种恶习,不但下品诗人假诗为干进之阶,且学诗者及评论家亦往往为藉此标榜之具。故真能作诗及真能读诗者,亦不多见。其胸中横梗一名心、荣誉心,甚至利禄卑污心,如何能作得好诗?又如何能识得好诗?其原因在不知诗之为物,本不是世间物,是比世间高一等之物。但亦不是出世间物,是在世间背后之物,西人所谓背景是也。要言之,是无世间地位者。不明乎此,而但以世间美好之物当之,则种种名利之见,随之生矣。顾此物亦非绝无名利者,名利自名利,作者更无容心,识者亦绝不重视。世间学术上原有此美,随境地而转移,治世有太平雍和之美,乱世有伟大高华之美。富贵之美,寒俭之美,劳苦之美,闲适之美,凄恻之美,沈雄之美,审美者均能一一描出。然无论若何种性,美之分量不殊。既无高下,何分轩轾?不明乎此,则见有优绌、利钝、升沈、得失、哀乐之不同,而行藏、趋就、进退、取舍种种滥说,纷然起矣,说诗、学诗者不能免此因也。最可惜者,作诗者或亦不能澹然忘之。何耶?诗本是退一步说话,惟退至若何程度始说,则各因其时,而决非热烈营生计者所得藉口于风雅,而别有希冀可言也。作诗者但不犯诗人本位,文字并无限制。讽人对物,意所欲言,则言之可也,穷通利害,何足动其毫末哉!诗在环境上是退后一步说话,在学业上是离开一步说话。研究学问时,无诗可做也。非无诗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