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劝酒”句矣。卢纶“林暗草惊风”,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将军夜引弓”句矣。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低手遇题,乃写实迹,故极求清脱,而终欠浑成。
明人周致尧诗“卧听海潮吹地转,起看江月向人低”。曩极爱之,不知乃出孟襄阳“卧听海潮转,起视江月斜”,直剥全句,愈见原本之简而妙也。
赵渭南以“残星几点”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飞”,清思雅音,寻讽不竭。杜荀鹤以“风暖鸟声碎”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疏水国秋”,清艳入骨也。“风暖”二句,尤在“残星”二句下。
吾於六朝人,极服膺陶之古诗,鲍之乐府,盖接汉、魏之统,开有唐之派者止此。其馀非无能者,皆出二公下。
唐人除李青莲之外,五绝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绝第一,其王龙标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浓,龙标以浓浓而至淡,皆圣手也。
龙标“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曩只爱其雄健,不知其用意深至,殊不易测。盖讥主将於日昏之时,始出辕门,而前锋已夜战而禽大敌也。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二语,浑成多矣。粗中人阅之,直以为雄快之凯歌而已者,未尝於“日昏”、“夜战”、“半卷”、“生禽”等字,痛下两眼看也。
龙标《青楼曲》:“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驰道杨花满御沟,新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予初不甚惬意,读之数周,抚几叹曰:“此《国风》之遗也。‘彼其之子,三百赤芾’,其此之谓欤?”客曰:“何以知之?”曰:“此诗二首,极写富贵景色,绝无贬词,而均从楼头小妇眼中看出,则一种佻达之状,跃跃纸上,而彼时奢淫之失,武事之轻,田猎之荒,爵赏之滥,无不一一从言外会得,直绝调也。”第二首起句云“驰道杨花满御沟”,此即“南山荟蔚”景象,写来恰极天然无迹。昌黎诗云“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便嚼破无全味矣。
龙标“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与晚唐人“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犹绕御帘飞”,似一副言语,而厚薄远近,大有殊观。惟深於古诗者,乃然吾言耳。
门人陆梦月欲学诗,请法於予。予手书少陵“细草微风岸”、“江上日多雨”二律示之曰:“此二篇近人以为佳诗耳,深观之,乃知少陵诗外有事在也。”“名岂文章著”,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本;“官应老病休”,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教。至“勋业频看镜”二语,命意高浑,一唱三叹,言外有神,既非词人描头画角者所能窥其奥秘,亦非胸无实蕴者抑郁感慨之粗词也。诗有何法?胸襟大一分,诗进一分耳。於诗求之,岂有入门之理哉!予故书此二诗,以昭作诗而求诸诗者之过。
子建不知爱君恋阙,报国奋身,诗必不能出七子之上。渊明不知洁身植行,安命乐天,诗必不能出六代之上。子美之於五伦,皆极肫挚动鬼神,不独一饭不忘君已也。《三百篇》以还,得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诗为小技。三家之中,人爱子建者希,盖古音之亡久矣。
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远,观其《答杨德祖书》,不以翰墨为勋绩,词赋为君子;《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仁心劲气,都可想见。即《洛神》一赋,亦纯是爱君恋阙之词。其赋以朝京师还济洛川入手,以“潜处於太阴,寄心於君王”收场,情词亦至易矣。盖魏文性残刻而薄宗支,子建遭残谤而多哀惧,故形於诗者非一,而此亦其类也。首陈容色以表其才,次言信修以表其德,继以狐疑为忧,终以交结为愿,岂非诗人讽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赋者何以阑入甄后一事,致使忠爱之苦心,诬为禽兽之恶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论,後见近人张君若需《题陈思王墓》诗云:“《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卓识鸿议,瞽论一空,极快事也。
子桓日夜欲杀其弟,而子建乃敢为《感甄赋》乎?甄死,子桓乃又以枕赐其弟乎?揆之情事,断无此理。义山则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又曰:“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後漳河隔梦思。”又曰:“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又曰:“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又曰:“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文人轻薄,不顾事之有无,作此谰训,而又喋喋不已,真可痛恨;作诗者所当力戒也。
白傅诗“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又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如此作宫怨诗,真数十百言不得尽矣。然犹愈於“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盖白诗止是一“浅”字,“含情”二语,求深而得纤,几於不成言语。学诗者循此为诗,心源中无一条正路矣。
龙标《朝来曲》云:“日昃鸣珂动,花连绣户春。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看似细写娇丽之景,不知用意全在“日昃”二字,此所谓“俾昼作夜”者也。玩渠运意,何其浑然,岂中晚人所能窥见?
龙标《题僧房》云:“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相传以为高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