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或曰:“子所谓抄入《苕溪本》者,尝见之矣。陈评上卷,可得见乎?”吴山悄然而悲,喟然而应之曰:“癸丑之秋,予馆黄氏,怜火不戒,尽燔其书。陈之所评,久为灰尘,且所谓苕溪本者,今亦亡矣。”曰:“何为其亡也?”曰:“癸酉冬日,钱女将谋剞劂,录副本成。日暮微霰,烧烛燖酒,促予检校。漏下四十刻,寒气蒲肤,微闻折竹声,钱谓‘此时必大雪矣’。因共出,推窗见庭树枝条,积玉堆粉。予手把副本,临风狂叫,竟忘室中烛花爆落纸上,烟达帘外,回视烻烻然不可向迩,急挈酒瓮倾泼之,始熄。复簇炉火然灯,酒纵横流地上,漆儿焦烂,烛台融锡,与残纸煨烬,团结不能解。因叹陈本既灾,而谈本复罹此厄。岂二女手泽,不欲留于人世,精灵自为之耶?抑有鬼物妒之耶?残釭欲炧,雪光易晓,相对凄然。久之,命奴子坎墙阴梅树旁,以生绢包烬团瘗之。至今留焦儿,志予过焉。”
  李玉山曰:“瘗烬团,留焦儿,皆雅事可传。”
  或曰:“女三为粲,美故难兼。徐淑、苏蕙,不闻继美,韦丛、裴柔,亦止双绝。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遇之奇也?抑世皆传子评《牡丹亭》矣。一旦谓出三妇手,将无疑子为捉刀人乎?”吴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费辞,无为复也。且诗云:‘人知其一,莫知其它。’其斯之谓与?予初聘陈,曾未结缡,夭阏不遂。谈也,三岁为妇,炊臼遽征。钱复清瘦善病,时时卧床,殆不起。予又好游,一年三百六十日,无几日在家相对,子以为乐乎否也。”
    右或问十七条,夫子每与座客谈论所及,记以示余。因次诸卷末,是日晚饭时,予偶言
  言情之书,都不及经济。夫子曰:“不然。观《牡丹亭记》中‘骚扰淮扬地方’一语,即是
  深论天下形势。盖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东,以楚泗广陵为之表,则京口、秣陵,得以遮
  蔽。自淮而西,以寿、卢、历阳为之表,则建康、姑熟,得襟带长江,以限南北,而长淮又
  所以蔽长江。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故金人南牧,必先骚扰其间。宋家策应
  ,亦以淮扬为重镇,授杜公安抚也。非经济而何?”因顾谓儿子向荣曰:“凡读书一字一句
  ,当深绎其意,类如此。”甲戌秋分日钱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儿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忻然笑曰:“无乃太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凭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己。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己,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听丽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沦茗。梳扫讫,急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母欲流传人世耶?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象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
  蹔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
  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
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
  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
将属同志者咸和焉。钱宜识。
  李玉山曰:“予应兄嫂教,有和句云:
  因梦为图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当日怀春意,犹在青青梅子边。
如鸲鹆学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或谓水墨人物,昉自李伯时,非也。晋卫协为《列女图》,吴道子尝摹之以勒石,则己是白描法矣。龙眠墨笔仕女,仿也,非昉也。予与吴氏三夫人为表妯娌,尝见其藏有《韩冬郎偶见图》四幅,不设丹青,而自然逸丽,比世所传宋画院陈居中摹《崔丽人图》,殆于过之,惜其不署姓名。或云是吴中尤求所临。今观钱夫人为杜丽娘写照,其姿神得之梦遇,而侧身敛态,运笔同居中法。手搓梅子,则取之《偶见图》第一幅也。昔人论管仲姬墨、竹、梅、兰,无一笔无所本,盖如此。乙亥春日冯娴跋。
  吴山四兄,聘陈嫂,娶谈嫂,皆早夭。予每读其所评《还魂记》,未尝不泫然流涕,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