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成,子晋复请余序。
客有问于余曰:“汲古之刻,先经而后史,何也?”余曰:“经犹权也,史则衡之有轻重也。经犹度也,史则尺之有长短也。古者六经之学,专门名家,各守师说。圣贤之微言大义,纲举目张,肌劈理解,权衡尺度,凿凿乎指定于胸中,然后出而从事于史。三才之高下,百世之往复,分齐其轻重长短,取裁于吾之权度。累黍杪忽,罄无不宜,而后可以明体适用,为通天、地、人之大儒。有人曰:‘我知轻重,我明长短,问之以权度,茫如也。’此无目而诤日,不通经而学史之过也。有人曰:‘我知权,我知度。问之以轻重长短,亦茫如也。’此执而为日,不通史而执经之过也。经不通史,史不通经,误用其偏忄替琐之学术,足以杀天下,是以古人慎之。经经纬史,州次部居,如农有畔,如布有幅,此治世之菽粟,亦救世之药石也。”客曰:“编年、纪传,史家两行。今何独取乎记传?”曰:“左氏之书,先经始事,后经终义。经也,非史也。司马氏以命世之才、旷代之识,高视千载,创立《史记》,本纪、年表,祖《春秋》之凡例。六书、世家、列传,变国史之条目。班氏父子因之,用炎汉一代之彝典整齐其文,而后史家之体要,炳如日星。考祖祢于史局,圣作明述,二氏其庶矣乎!窃谓有事于史者,以纪传踵班、马,则顺祀也。其轨彝以《春秋》跻左、孔,则逆祀也。其名汰学者于涑水,新安奉为丹书,独反唇于河汾之元经,则目睫之论也。今自《太史公书》迄于五代,次第排缵,比诸册府,羽陵藏室,师春汲郡之遗文,则姑舍焉。金匮石室,代有掌故。汗青头白,知所适从。后有君子,可以定百世之史法也。”客曰:“钩玄举要,自宋以来,亦多家矣。何取乎全史也?”曰:“史者,天地之渊府,运数之勾股,君臣之元龟,内外之疆索,道理之窟宅,智之伏藏,人才之薮泽,文章之苑圃。以神州函夏为棋局,史为其谱。以兴亡治乱药病,史其为方。善读史者,如匠石之落材,如海师之探宝,其可以磔肘而量,画地而取乎?东莱之详节,琐而不要;毗陵之左编,博而不详。自是以下无讥焉。代各一史,史各一局。横竖以罗之,参伍以考之。如登高台以临云物,如上巢车以抚战尘。于是乎,耳目发皇,心胸开拓,顽者使矜,弱者使勇,陋者使通,愚者使慧,寡者使博,需者使决,者使沈,然后乃知夫割剥全史、方隅自命者,未有不望崖而返、向若而叹者也。善奕者,取全局;善读者,取全书。此古人读史之法,亦古今之学范也。”客曰:“史自东汉以降,靡矣,不择而取之者,何也?”曰:“太史公之才,秦汉以来,一人而已矣。世所传百家评林,上下五百年,才人文士,钩索字句,不能仿佛其形似。今遽欲伸纸奋笔,俨然抗行,因以蹂践晔、寿诸人,谓不足供其迹,此所谓非愚则诬也。汉晋邈矣,详缛则宋,剪裁则南北,典要则五代,绳尺隐括,犹可以追配古人。舍是而远引焉,如夸父之逐日,不至而立槁焉。斯已矣,太史公称君子,必曰好学深思。世有好学深思之君子,必不敢易视太史公之史,以为可学;必不敢薄视太史公以后之史,而以为不足学。三折肱知为良医,有能易心逊志,不以余言为慎者,或亦怜其为折肱之医,而喟然三叹也。”
客怃然避席曰:“如夫子之言,是役也,功于史学伟矣。毛子有事经史,在崇祯时,正乙夜细旃稽古右文之日。崇山示梦,龙光金书,大横占兆之初,神者告之矣。成均之典册,劫灰已燃;鸿都之石经,珠囊重理。圣有谟训,文不在兹。东壁图书,光昱昱射南斗,此非其祥乎?”余曰:“唯唯。”遂并序问答之辞,书之简首。
【建文年谱序】
谦益往待罪史局三十馀年,网罗编摩,罔敢失坠。独于逊国时事伤心扪泪,纟由书染翰,促数阁笔,其故有三:一则曰实录无征也,二则曰传闻异辞也,三则曰伪史杂出也。
蕉园蚕室,尽付灰劫。头白汗青,杳如昔梦。唯是文皇帝之心事,与让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扬万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灭于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宁有穷乎?
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还,天位大定。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国难方新,遗种未殄,必剪灭此,而后即安。张天网以罗之,顿八以掩之,闭口捕舌,遁将何所?以文皇帝之神圣,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于黔而夕于楚也。胡氵荧之访张邋遢,舍人而求诸仙,迂其词以宽之也。郑和之下西洋,舍近而求诸远,广其涂以安之也。药灯之诅咒,染之藉手,彼髡之罪,百倍方黄。以荣国榻前一语,改参夷而典僧录,其释然于溥洽,昭示于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终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兴宗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处华夏,服事其圣子神孙,尚论其心事,则懵如也。日月常鲜,琬琰如积,而文皇帝之心事晦终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
何言乎让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师,祸深喋血。让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凭仗祖德,依倚民怀,散亡可以收合,蛮彝可以扇动。卫世子之焚台、卫太子之诣阙,谁能非之?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