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夷陵之人莫不恶之,而不欲入其邦,若鲁国之恶郑詹来者,故曰夷陵不幸也。及舟次江陵之建宁县,人来自夷陵,首蒙示书一通,言文意勤,不徒不恶之,而又加以厚礼,出其意料之外,不胜甚喜,而且有不自遂之心焉。夫人有厚己而自如者,恃其中有所以当之而不愧也。如修之愚,少无师传,而学出己见,未一发其蕴,忽发焉,果辄得罪,是其学不本实,而其中空虚无有而然也。今犹未获一见君子,而先辱以书待之厚意,以空虚之质当甚厚之意,窃惧既见而不若所待,徒重愧尔!
且为政者之惩有罪也,若不鞭肤刑肉以痛切其身,则必择恶地而斥之,使其奔走颠踬窘苦,左山右壑,前虺虎而后蒺藜,动不逢偶吉而辄奇凶,其状可为闵笑。所以深困辱之者,欲其知自悔而改为善也,此亦为政者之仁也。故修得罪也,与之一邑,使载其老母寡妹,浮五千五百之江湖,冒大热而履深险,一有风波之危,则叫号神明,以乞须臾之命。幸至其所,则折身下首以事上官,吏人连呼姓名,喝出使拜,起则趋而走,设有大会,则坐之壁下,使与州校役人为等伍,得一食,未彻俎而先走出。上官遇之,喜怒诃诘,常敛手栗股以伺颜色,冀一语之温和不可得。所以困辱之如此者,亦欲其能自悔咎而改为善也。
故修之来也,惟困辱之是期。今乃不然,独蒙加以厚礼,而不以有罪困辱之,使不穷厄而得其所为,以无重悔如前训,可谓幸矣,然惧其顽心而不知自改也。夫士穷莫不欲人之闵己,然非有深仁厚义君子之闵己,则又惧且渐焉。谨因弓手还,敢布所怀,不胜区区,伏惟幸察。
?
●卷六十九·居士外集卷十九
◎书十二首
【与尹师鲁第一书〈景三年〉】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及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欢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后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笋、茶Η,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沈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不宣修顿首。
【与尹师鲁第二书〈景三年〉】
某顿首。自荆州得吾兄书后,寻便西上,十月二十六日到县。倏兹新年,已三月矣,所幸者,老幼无恙。老母旧不饮酒,到此来,日能饮五七杯,随时甘脆足以尽欢。修之旧疾,渐以失去,亦能饮酒矣。不知师鲁为况如何?到此便欲遣任进去,又为少事,且遣伊入京师,于今未回。前者于朱驾部处见手书,略知动静。
夷陵虽小县,然争讼甚多,而田契不明。僻远之地,县吏朴鲠,官书无簿籍,吏曹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