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作伤春语,必极情极态而出。白仁甫《墙头马上》云:“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 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流落的男游别郡,躭阁的女怨深闺。”偶尔思春,出语那便如许浅露。况此时尚未两相期遇,不过春情偶动相思之意,并未实着谁人,则“男游别郡”语,究竟一无所指。至云:“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此时四目相觑,闺女子公然作此种语,更属无状。大抵如此等类,确为元曲通病,不能止摘一人一曲而索其瑕也。
其【鹊踏枝】一曲云:“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也绿暗红稀。九十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如此,则情在意中,意在言外,含蓄不尽,斯为妙谛。惜其全篇不称也。
元人杂剧多演吕仙度世事,叠见重出,头面强半雷同。马致远之《岳阳楼》,即谷子敬之《城南柳》,不惟事迹相似,即其中关目、线索,亦大同小异,彼此可以移换。其第四折,必于省悞之后,作列仙出场,现身指点,因将羣仙名籍,数说一过,此岳伯川之《铁拐李》、范子安之《竹叶舟》诸剧皆然,非独《岳阳楼》、《城南柳》两种也。《岳阳楼》【水仙子】云:“这一个是汉锺离现掌着羣仙箓,这一个是铁拐李发乱梳,这一个是蓝采和板撤云阳木,这一个是张果老赵州桥倒骑驴,这一个是徐神翁身背着葫*芦,这一个是韩湘子——韩愈的亲侄,这一个是曹国舅——宋朝的眷属;则我是吕纯阳,爱打的简子、愚鼓。”《城南柳》【水仙子】云:“这个是携一条铁拐入仙乡,这个是袖三卷金书出建章,这个是敲数声檀板游方丈,这个是倒骑驴登上苍,这个是提笊篱不认椒房,这个是背葫芦的神通大,这个是种牡丹的名姓香;贫道因度柳呵,道号纯阳。”《铁拐李》【二煞】云:“汉锺离有正一心,吕洞宾有贯世才,张四郎、曹国舅神通大,蓝采和拍板云端裹响,韩湘子仙花腊月裹开,张果老驴儿快;我访七真、游海岛,随八仙、赴蓬莱。”《竹叶舟》【十二月】云:“这一个倒骑驴疾如下坡,这一个吹铁笛韵美声和,这一个貌娉婷笊篱手把,这一个 蓬松铁拐横拖,这一个蓝关前将文公度脱,这一个绿罗衫拍板高歌。”又【尧民歌】云:“这一个是双丫髻,常吃的醉颜酡;则俺曾梦黄梁一晌滚汤锅,觉来时蚤五十载闇消磨,纔知道吕纯阳是俺正非他。”

汤若士《邯郸梦》末折《合仙》,俗呼为“八仙度卢”,为一部之总汇,排场大有可观,而不知实从元曲学步,一经指摘,则数见者不鲜矣。【混江龙】云:“一个汉锺离双丫髻苍颜道扮,一个曹国舅八采眉象简朝绅,一个韩湘子弃举业儒门子弟,一个蓝采和他是个打院本乐户官身,一个拄铁拐的李孔目又带些残疾,一个荷饭笊何仙姑挫过了残春,眼睁着张果老把眉毛褪。”通曲与元人杂剧相似。然以元人作曲,尚且转相沿冀,则若士之偶尔从同者,抑无足诋讥矣。
唐李泌《枕中记》:开元十九年,吕翁经邯郸道上,以枕授卢生,使于梦中历尽荣适,醒后旅主人蒸*黄粱未熟,生怃然悟,拜谢而去。若士本此,演为《邯郸记》,其中层折,一依《枕中记》所载而稍润色之。马致远《黄梁梦》乃作汉锺离度脱吕公,一梦十八年黄梁未熟,岂漠锺离度吕而吕复度卢,皆此邯郸道耶 抑统是一事,而元人所演为空中楼阁耶 范子安《竹叶舟》亦作吕仙自云:“偶然间经过邯郸,逢师点化,黄梁醒后,因此上把尘心一笔都勾。”据此,则元人多主度吕一说,非致远所独创矣。

予幼时戏作《了缘记》,有云:“声唤不如归,恰似孤灯枕畔、寒风窗裹,怯听子规啼。”有曲客见之,笑曰:“是必从尤展成《钧天乐》‘教我琵琶怎抱,行不得也哥哥’句脱化来也。”不知此等句法,元曲中已先有之。石君宝《秋胡戏妻》杂剧云:“你待要谐比翼,你也曾听杜宇 他那裹口口声声,撺掇先生不如归去。”郑德辉《倩女离魂》云:“只听的花外杜鹃声,催起归程。”此在元曲,偶一见之,尚觉新巧动人;近时人则多解为此,反索然矣。
元曲多有以本人名姓直入句中,读之愈觉情文真切者。然亦止可一部中偶尔一用,多则易伤俚俗。
如武汉臣之《玉壶春》云:“愿你个李素兰常风韵,则这个玉壶生永结缘。”又云:“则这个玉壶生更和这素兰女,则索告你个柳青娘。”又云:“这的是玉壶生小调章。”又云:“玉壶生拜辞了素兰香。”一剧中凡数见,固不如其已也。
《四书》语入曲,最难巧切,最难自然,惟元人每喜为之。《西厢》“仁者能仁”等语,固属大谬不伦,*马致远《荐福碑》云:“我犹自不改其乐,后来便为官也富而无骄。”又云:“谁似晏平仲善与人交。”又云:“谁肯学有朋自远方来。”又云:“想吾岂匏瓜也哉。”又云:“无钱的子张学干禄。”又云:“又不会巧言令色。”郑德辉《 梅香》云:“他文质彬彬才有余,和俺这相府潭潭德不孤,更怕甚文不在兹乎。”又云:“留心在九大经,吾日三省。”又云:“早挣个束带立于朝。”尚仲贤《单鞭夺 》云:“尉迟恭威而不猛。”以上等语,几成笨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