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是知御史者实朝廷耳目,人主所倚,以为聪明者也。伏自世祖皇帝立御史台,迨今五十余年矣。昔阿哈玛特饰奸乱政,台谏不言,为盗杀之。僧格罔上酷下,迨其诛灭,世祖皇帝震怒台臣不先事而言,几至危殆。是知国家未尝负言官,而言官则有负国家者矣。陛下方总群策,以收太平之功,责言于人,而以言责之,万不如是,政使或尔死自其职,又可避乎?臣自承乏言官,常欲披肝沥胆,具白当世之务,以父年喜惧,章成复毁者至于再三,傥朝廷怜其居职不能不言之心,少赐清闲,使竟其说,或诛或窜,止于臣身,则受辱之日,皆感恩之年也。
臣尝观自古国家之难,多伏于治平无事之日。为人臣者,欲及未然而言,则恐败无实,人主忽焉而莫之信;欲俟已然而言,则又恐事成不救,贻人主无可奈何之忧。世徒知听言者难,而不知进言者为尤难也。夫子之于父,非不亲且敬也,惟亲也,故有过不敢不争,惟敬也,故争之不敢不尽其诚。为父者若曰,吾尊也,汝卑也,奈何汝不我从?而欲我之从汝言?或及此,则人子之职毁矣。臣之于君,与是奚异?
伏惟皇元有天下垂百余,始则太祖皇帝以义兵起朔方,次则宪宗皇帝以勤劳绍国统,次则世祖皇帝以赏罚一天下,又次则成宗皇帝以简重守成功,列圣相承,咸有彝宪。
初,陛下抚军漠北,天人胥顺,灵旗所指,辄以捷闻,中外之心,愿其即真,悬悬焉殆如农夫之望岁。会奸谋内构,欲僭宸极,天下之人皇皇焉又如盗入其家,靡所宁止。赖宗庙之灵,社稷之佑,太母元弟之断,虐焰已灰,期月之中,民之翘首企足,以迟六飞之至者,不契而同,遐迩一意。后闻正位上京,士贺于朝,民庆于市,于以见臣庶之欣戴陛下者,可谓至矣。以陛下孝武英睿,鸿福永年,固民之心,仍祖宗之宪,少抑浮费,则隆熙之治,可必底无疑,固不必纷纭更张,求胜前人为也。《传》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又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前辈亦云: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伏愿陛下详味斯言,则致治之方有不难见。大抵厥今天下,譬则一室,祖宗基构涂茨,靡微不完。但陛下择一二端重耆臣,谨而守之,自可坐享亿万年无疆之庇。陛下龙飞之始,已诏内外,凡百一遵世祖皇帝旧制,当时识者,佥谓圣心及此,幸孰大焉!
而近年以来,稽厥庙谟,无一不与世祖皇帝时异者,岂陛下欲自成一代之典,以祖宗为不必法与?将臣下工为佞辞阴变之,而陛下不知也?世祖皇帝时,官外者有田,今乃假禄米以夺之;世祖皇帝时,江南无质子,今乃入泉谷以诱之;世祖皇帝时,任人必循格,今则破选法以爵之;世祖皇帝时,守令三载一迁,今则限九年以困之;世祖皇帝时,楮币有常数,今则随所费以造之;世祖皇帝时,省台各异迁,今则侵其官而代之;世祖皇帝时,墨敕在所禁,今则开幸门以纳之;世祖皇帝时,课额未尝添,今则设苛禁以括之;世祖皇帝时,言事者无罪,今则务锻炼以杀之。彼当国者,始言齐政令以苏民瘼,今则瘼愈剧而政令纷然;始言实钞法以阜邦财,今钞法愈虚而经费日诎;始言下情弗达,今雍蔽愈甚;始言一新视听,今遐迩怨咨;始欲去弊,而弊益繁;始欲变法,而法愈坏。其它奸谋诡计,谬论诈忠,以荧惑朝廷,欺天罔人,惟己是利者,殆难枚举。臣欲默而不语,则恐厥后事功不效,为台臣者,责无所逃;欲缕言之,伏见陛下信彼方深,任彼方笃,非造次一语所能回。然竟不免冒雷霆之威终为国家言者,诚不忍祖宗百余年富实完美之业,一旦为二三小人幅裂而丝焚之。此臣所以不避一身之祸,上为列圣惜,下为天下百姓忧,欲使彼闻而改之,不致有挠栋覆餗之虞,以成朝廷图治美意云耳。
夫人固有闻其言则若有为,施诸事则无实效。圣人谓言之非难,行之惟艰。恶利口之覆邦家者,不可不察。昔赵括学兵于父,持其辩,自谓天下莫敌,然其父则不为许。母问其故,父曰:「兵者,死地。而括每易言之,使其为将,必败人军。」后赵王将括,母上父言,不听。未几,果坑赵军四十万长平,身亦不保。夫以赵括谈兵,意其料敌制胜如在目前,然父灼其必败者,正以两军之交,千变万化,未尝躬历其险,欲以三寸舌为战胜之具,安往而不败哉!古人所以重质愿,轻浮华,薄巧言,敦实行,务守成,重改作者,盖有见乎此也。且祖宗之得天下也,非一朝一夕之积,其立法也,亦非一臣一士之谋。比及尺地之获,一令之出,族画朋议,旷时引月,然后定焉。今乃于顷刻之间,因一人言,纷纭变易,岂不与陛下初年诏旨大相戾乎?盖尝伏虑,厥今天下,藩镇无有,外敌无有,犬盗窃发者无有,宦官作福者无有,女谒乱政者无有,然而所以未极于治者,良由任事之臣,惟利目前,而不虞其久远之弊;惟知泥古,而不察时势之难;惟知曲意迎合,而不知进逆耳之忠言;惟务一切更张,而不知绳武祖宗足以为治。今姑举其害政太甚者一十事,试为陛下言之。
一曰赏赐太侈。盖闻自昔国家之制,赏典将以来有功,昭有德,砥砺群情,鸠集庶事者也。故功有大小,赏有重轻,德有厚薄,爵有高下。轻其所重,则勤劳之人解体;高其所下,则侥幸之徒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