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
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闻之,叹曰:「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耻其名之无闻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视之,反自贻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牵,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虽未尽,人亦崇信之,非专以空言动人也。但一言之误,至于误人无穷,不可胜救,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
先生与黄绾、应良论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应良疑其难。先生曰:「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磨刮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办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功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
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先生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则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一日,先生喟然发叹。九川问曰:「先生何叹也?」曰:「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九川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
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着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先生曰:「何过?」大吉历数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吾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且曰:「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且曰:「身过可勉,心过奈何?」先生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
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是月,舒柏有敬畏累洒落之问,刘侯有入山养静之问。先生曰:「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渭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戒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自无所昏蔽,自无所牵扰,自无所歉馁愧作。动容周旋而中体,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心,反为洒落累耶?」谓刘侯曰:「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而斟酌补泄之、要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
德洪携二弟德周仲实读书城南,洪父心渔翁往视之,魏良政、魏良器辈与游禹穴诸胜,十日忘返。问曰:「承诸君相携日久,得无妨课业乎?」答曰:「吾举子业无时不习。」家君曰:「固知心学可以触类而通,然朱说亦须理会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说,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忧不得耶?」家君疑未释,进问先生。先生曰:「岂特无妨?乃大益耳。学圣贤者,譬之治家、其产业、第宅、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