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宗抉秘 清 华琳撰

  ●自序

  余少时多病,卧而不起者数年。读书不能卒业,弃材也。病中无以自遣,每悬古人山水图画卧游之。久而酷嗜之。既而病少差,有志于学画。学十年,下笔无一是处。余固钝根,前人岂尽天才耶,其必有要诀乎?乃博取古人论画之书,一一披览。虽各有所说,皆详及形体,而略于笔墨。心怏怏不快而怀疑焉。因忆作书之法,蔡中郎得自石室,传于韦诞,诞据为己有。时钟繇酷好书,见中郎笔法于诞座中,苦求弗与。繇捶胸呕血,魏文以五灵丹救之。后诞死,繇发其秘书,始大成。又羲之幼学书于卫夫人,卫初秘而不授,羲之终日不去,侍左右。积数载,卫叹曰:“此子书成,必掩吾名。”乃授之。观夫书法,韦卫a吝异常。则画家于用笔用墨之法,俱无详说,其为自秘也无疑。嗟乎!余读书不成,去而学画,学画又将无成,岂非终于弃材乎。然不自甘,仍取古人真迹,朝夕研读。其笔法之起煞,墨法之轻重,逐处心摩手揣,寝食俱废。忽夜梦二叟,相视而笑。一叟曰:“书画通禅。”一叟曰:“书法至唐末而绝。”寤绎二语,不能寐。晓起择赵宋以前诸古帖,悉心展阅。人虽异代,体亦不一,而其笔画如出一手。窃以如此用笔,运以作画之墨,何患墨里无笔。自是画与书互相参玩,又十余年,似渐悟,遇有心得,随即录出,共成三十六则。区区之见,本不欲以自私,特未敢自信,藏之箧中久矣。日者就正于刘晓山先生,先生亦以不得画诀为恨,见之大快,且怂恿缮写成帙,留以公诸同好,并为之名曰《南宗抉秘》云。

  ●南宗抉秘

  天津华琳

  夫作画而不知用笔,但求形似,岂足论画哉。作画与作书相通,果如六朝各书家,能学汉魏用笔之法,何患不骨力坚强,丰神隽永也。其在北宗画曰:笔格遒劲。亦是浑厚有力,非出筋露骨,令人见而刺目。不然,大李将军岂得与右丞比肩,而以宗称之乎。特蒋三松、张平山辈,变乱古法,以惊俗目。效之者又变本加厉,相传有以木工之墨齿作画者,且以为美谈,抑何可笑。若夫南宗之用笔,似柔非柔,不刚而刚,所谓绵里针是也。其法不外圆厚,中锋则圆,出纸即厚。初学不能解此,见前人之画,秀韵天成,绝无剑拔弩张之态,因而以柔取之。腕弱笔痴,殊无生气,类小女子描花样者,乃自矜其韶秀不减于古。奚啻翅作夫人耶。然从此平心静气,纯正炼笔,毋求速成,其造就亦未可量。乃不此之务,而又自嫌其笔力孱弱,不足骇众人之观瞻,急思一捷径,将笔横卧纸上,加意求刚,而枯骨干柴,污秽满纸,自诧为铁笔。流俗亦从而啧啧,称其功力之大。抑思作画亦雅事,岂可作此伧父面目向人哉。尤有可异者,其笔既弱,乃欲效古人之圆。及其画出,状似豆茎,或笔之左右有两线,中间塌陷。又一种专取秃笔蘸浓墨,向纸上涂鸦,毫无主见,故意上下其手,顿挫出许多`瘤,视之如以竹枝嚼破其末,濡墨而抹之者。此皆画道之蟊贼,万不可误犯。惟先不存自欺之心,亦不存欺人之心,终日操管作工夫,执笔紧,运腕活,久之又久,气力自然运到笔颖上去,不觉用力而力自到。所谓能入纸,能出纸,笔笔跳得起也。彼歉于用力,外腴中干,偏于柔之病也。猛于用力,努目黎颜,偏于刚之病也。妙矣!古人之画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胜气凌人。

  何谓执笔紧、运腕活,当搦管之时,只觉吾之手乃执笔之具,他无能事,使手与笔合为一物,若吾指上天然有一枝笔者。然后运吾之臂,以使吾之腕;运吾之腕,以使吾之手。初若不知有笔焉,则执笔紧、运腕活之诀得矣。右军不云乎:手知执而不知运,腕知运而不知执。

  初学用笔,规矩为先,不仿迟缓,万勿轻躁。只要拿得住,坐得准,待至纯熟已极,空所依傍,自然意到笔随,其去画无笔迹不远矣。若徒见古人之画,笔笔有飞舞之势,而不揣其功力之深,猥以急切之心求之,反为古人所误矣。其实自误耳。

  以笔作画,何以要无笔迹,此说似为难解。夫笔迹即笔痕也,若满纸笔痕,岂复成画。然则何以去之,学者当于一出笔即要有力,不可使虚头略有一些软处,亦不可使煞笔略有一些软处。如作书左去吻,右去肩者,先就笔之有形之痕而去之,然又非硬抹一笔,使无虚锋,即可谓之无痕。果尔,则孤另一笔,其痕更重,愈不可救。何不见端石之鸲鹆眼乎!其与石合者,活眼也,即无痕也。其与石不合者,死眼也,即有痕也。要使笔落纸上,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晕于外,似生实熟,圆转流畅,则笔笔有笔,笔笔无痕已。昌黎之咏石鼓文曰:“快剑斫断生蛟鼍。”平原之论书法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胥得之矣。

  画到无痕时候,直似纸上自然应有此画,直似纸上自然生出此画。试观断壁颓垣剥蚀之纹,绝似笔而无出入往来之迹,便是墙壁上应长出者。画到斧凿之痕俱灭,亦如是尔。昔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吾于画亦云。

  旧谱于画石之法,授人以一字金针曰:活。岂惟画石之笔当活,何笔不当